【季然】沙洲（四）
【沙洲】
（四）
凝看着海的人的眼睛是茫茫的，
因为离开故国是太久了。
迎着薄暮里的咸味的风，
我有了如烟的怀念，神往地。
——《舷边吟》
李熏然周一回到所里上班的时候，照常回到巡逻队的岗位，全所点名结束之后准备回宿舍收拾一下出发去辖区执勤，却直接被季白点名留下了。
“熏然，到刑警队来一趟，小王请了病假，这一个多月需要在家卧床静养，前段时间的很多后续工作需要处理。大伟，巡逻队这边你先顶一下，近期如果有重要变动我会随时通知你。”
李熏然还没来得及反驳，大伟已经干脆利落地点头服从，季白扫了他们两眼，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确认之后抬脚就走，李熏然只得跟在季白身后出了办公室，“季所……”
“我今天要去市局开会，你有什么事情一会儿跟赵队说。”季白微微侧过头，脚下却不停，大步流星往外走，一边掏出车钥匙，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李熏然无奈只好去刑警队报道，老老实实听队长安排补了小王的缺，整理了半天的案卷资料，便又被派去审问犯罪嫌疑人，似乎有点回到当年刚刚到沙洲实习的那段日子，不得不承认，即使没出大案，刑警队的工作也不比巡逻队轻松，但来来回回的这些劳累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轻松自在。
几天下来，李熏然效率很高，把后续的立案以及与检察院法院的一些交接工作也都完成得很好，等到终于闲下来之后，他跟奇奇约好了，周五下午接他去市中心看场电影打个牙祭，却不曾想周五傍晚时分，工作来了。邻省毒贩在取道霖省逃往国外，根据邻省专案组的追踪划出了可能的逃窜路线，市局下午三点半的时候紧急开会，市局出动警力布置关卡，在各出入要道设岗盘查，通知各派出所严格把关审查，加强巡逻工作。赵队开完会之后，带着目前组织关系仍在巡逻队的李熏然以及其他几位立刻外出巡视，晚上估计得会所里值班了。李熏然出发之前给奇奇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两句便跟着赵队出了门，晚上回到所里才仔仔细细问他考得怎么样，晚上吃了啥，却听电话那头小家伙开着电视懒洋洋地说季白给他带了饭，可好吃了云云。
“季白？！季白什么时候给你带的饭？”
“啊就我回家之后，他打电话让我下楼去拿的。”
“他今天吃过午饭就去市局开会了啊，现在都没回所里。”
“是啊，他说他从他们食堂打的饭，一会儿还要回市局，说你晚上估计回不来做饭，让我自己在家吃，不用等你。”奇奇似乎还在换台，背景音一跳一跳的，“熏然哥，你以后跟着季白哥哥去市局吧，真的，市局的菜比沙洲好吃太多了，你肯定喜欢。”
这已经不是奇奇第一次跟他提出这个要求了，自然也不是李熏然第一次手法娴熟地搪塞过去。他放下电话，静了静心。赵队回宿舍洗澡了，他时不时处理着对讲机传来的岗哨情况汇报，咳了咳嗓子，刚站起来找杯子打水，就闻到一阵饭香。
“没吃晚饭吧，我在食堂打了饭。”季白龇牙咧嘴捧着三盒菜两盒饭走进来，“烫死了，帮我接一下，刚从微波炉拿出来。”
李熏然急忙放下杯子去端餐盒，“端下面，烫。”季白努着下巴指挥着。
季白把对讲机拨到一边，拉来一把靠背椅，揭开盖子，抽出筷子来往两盒白米饭上加菜。
“赵队他们吃过了吧？我看食堂老莫刚刚才骑车走。”
“恩吃过了，他们刚回去洗澡了，一会儿就回来。”
“幸好，不然这饭菜估计不够了，来，放开肚子吃吧，我们市局食堂的饭菜比这里好吃多了，我让同事提前打好的。”季白分好了菜，这会儿已经大口开吃了。“诶你一会儿别说漏嘴了啊，就说老莫给你留的知道不。”
“谢谢季所，还有给奇奇带的饭，他刚刚跟我说了。”
“举手之劳。”季白嚼着牛肉，抬眼看他，“味道怎么样？奇奇就说你肯定喜欢吃的。”
“好吃，我其实也不挑的。”李熏然埋头扒饭。
季白眯了眯眼看他尽量慢地狼吞虎咽吃饭的模样，勾起嘴角笑了笑。
“晚上巡逻得怎么样了？”
“我们这边没什么情况，一切正常。”
“行，赵寒那边跟得很紧，估计不在咱们这片，你值完夜班明天早上回去休息吧。”
“你明天还去市局？”
“不去了，明天我顶你的班。”说话间季白已经吃完了，把餐盒筷子推到一边。李熏然见状赶紧也加快速度，他还剩下不过一两饭，“季所……”还没开口就呛到了，乱咳一气。
季白端着两杯水过来，觉得好笑，“你先也不吃快点，这会儿也是该呛着了。”
他喝了两口水，拿出餐巾纸擦了擦桌子，“明天你代表警队去看看小王，知道你跟他关系好，我这边跟赵寒也可以随时沟通，你不用管了，正好奇奇期中考完，你在家给他做点好吃的，他说你做饭不错。”
李熏然不说话了，闷声吃完了饭，把季白的餐盒筷子也揽过来一起收拾，一边擦着桌子，一遍又一遍。对讲机没响，季白也没说话，李熏然看出来了，季白在等他。
“季所……你是不是很想回市局刑警队？”
季白看着他没说话。
“饭菜也更好吃一些……大概，案子也多一些，人也有趣一些吧……”李熏然擦完了桌子，拾掇好了油腻的餐盒筷子纸巾和垃圾袋，“当然，忙起来肯定也更忙。”
季白笑，“每个人感觉不同，饭菜你现在体验了一把，至于案子和人多有趣，你以后有机会了，自己下这个判断吧。”
他拿过李熏然手里的垃圾袋转身准备出门，李熏然稍微楞了一下，突然猛地跟了上去，贸然出口，“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好心给你带晚饭，你就这么想我走？”季白头也没回，掀开桶盖扔了进去，才拍拍手转过身来。
“不是，我就是问问。”
“最早下个月底吧。”季白看他一眼，“食堂冬笋烧肉差不多那会儿该上市了。”
忙过这个周末，很快又有了新的案子，接着新的案子，还有更新的案子，李熏然几乎是一个月连轴转着被赵队和季白差遣使唤，从取证到侦查，从提审到立案，甚至有好几次去市局汇报情况，都是他开车跟赵队一起过去的，他不太明白明明季白这个刑警队长一通电话一个邮件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非要他跟赵队一趟一趟地往市局跑。到十二月初的时候，霖市出了真正的大案，省公安厅分配下来的大宗跨省人口拐卖案，指定由季白的市局一队负责，尤其看重他们之前处理家和和金麦田案子的经验。战厅一个电话过来，季白放下电话就开车回市局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所里全都传开了，季所长调任大概正式结束了，拆迁这边估计得换了个人过来了，不过沙洲拆迁也进展顺利，接下来估计也不需要季白这样的大人物来镇场子了，按这个路子踏踏实实走好便差不离太多。所里几个年轻小伙子倒是在感叹，季白这一声不响就走了，案子来得急，不知道还回不回来好歹他们给欢送一下吃个饭唱个歌，以前都是季白张罗，这次也该他们组织一次了。
李熏然从堤上回来，打完饭坐下来，才知道季白已经走了。他听着女孩子们失望的语气，男孩子们热情的提议，看着严教导员和小张在一旁悄无声息拧着眉头的模样，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是怅然若失，还是如释重负。季白终归还是属于霖市刑警队的，不会属于沙洲，也更不会属于这些琐碎的案子或是琐碎的人，他是注定要在西南边陲还有更大的世界里披荆斩棘的，而他周身几乎收不住的光芒，也终于可以不用每时每刻都照亮李熏然内心尘封已久又忍不住喷薄而出的那些悸动，像探照灯一样追着自己无处可逃。
然而事与愿违。两天后下班前，市局来了通知，新的分管副所长是政法处的年轻主任，下周一正式到任，同时，调任赵队到市局刑侦二队做副队长，李熏然到市局刑侦一队，两天内去市局报道，跟着人事变动通知一起过来的，还有沙洲派出所集体三等功的表彰，以及政府拆迁工作组特批的季度奖。这下所里炸了锅，季白“大人物”果然名不虚传，几十年来，这块偏远贫瘠的地方就从没有来过这么多好消息。李熏然看着市局发过来的通知，和上面局长红字批复的“同意”字样，想也没想就跑出办公室翻出季白的电话。
这会儿季白的电话死活打不通，他气急败坏地撇开所里兴奋的人群，跑到堤口，望着从南城沿着夕阳一车一车回来的小货车和面包车，一遍一遍地打着季白的电话。
“喂？”终于接通了。
“季白你怎么这样？！你根本没跟我商量？！你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去？！我根本从来没想……”李熏然十几分钟的怒火一口气发泄了出来，意料之中地被季白打断了。
“你在沙洲吗？你等我一下，我当面跟你说。”
“我根本不想……”
“你先冷静一下，给我一刻钟。”季白再次直接打断了他，依旧是惯常的不容置喙，片刻后又补了一句，“我马上就到，给我一刻钟，好不好？”
李熏然挂了电话，身上的警服都没换，就坐在主干道侧路的堤口，夕阳照得他的脸通红，他喘着气，望着邻近晚高峰络绎不绝的车辆，焦急又害怕地等待着。
很快，季白就到了，他没下车，在路边摇下车窗，“上车吧。”
“我哪儿也不去。”李熏然不想看他。
季白去一旁停好了车，大步跑过来，立在一旁低头看着他，“好，我们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季所……”
“我现在不是季所。”
“季白……”
“我现在是你的队长。”
李熏然直接站起来，“你根本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去刑警队，我从来不是刑警队的人，我在霖市北林区沙洲派出所巡逻队，你把我摁在刑警队将近两个月，现在又莫名其妙直接把我调去市局刑警队，你的刑警队，你从头到尾有问过我的想法吗？”
“那么你说吧，你的想法是什么。”
“你听清楚了，我不想去市局刑警队，我也不想当你的队员，我就想留在沙洲，留在沙洲巡逻队。”
“这不是你的想法，这只是你的决定。”季白看着他，淡淡地说，“而且在我看来是愚蠢的决定。”
“你……”
“你想去沙洲刑警队，你也想去市局刑警队，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根本没……”
“你一直以来的理想就是做一名优秀的刑警，像你的父亲那样，像你的师傅那样。”
李熏然沉默了。
“但因为你的父亲，因为你的师傅，因为两年前的事故，所以你决定留在沙洲，甚至远离刑警队。”
“你……”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是刑警，而且不管是作为所长还是作为队长，我都有充分的权力调查我自己的人。”季白波澜不惊的语气慢慢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为什……”
“你认为你留在沙洲是为了奇奇好？你认为你在霖市最差的北林区最差的沙洲派出所可有可无的巡逻队干一辈子就能好好照顾他？就因为你能没事下班给他做一顿晚饭，给他检查几页家庭作业，去参加几次他的家长会？然后你还觉得你牺牲了这一切为了情义是理所当然义不容辞？甚至还觉得自己特别善良特别正直特别，那句话怎么说，实心眼儿？
“我问你，霖市教育最好的是哪个区？霖市最好的高中是哪几所，离沙洲有多远？霖市育才中学是私立高中，如果他考上了这所高中，每年的学费是多少钱？霖市第一实验中学还有霖省师大附中和北京市最好的几所高中都有高一高二的交换学习项目，如果奇奇成绩优秀，学校派他去北京，你是会劝他去还是让他像你学习留在沙洲？如果他没你那么蠢去了北京，你需要出多少钱供他在北京吃住学习，并且像一个普通的北京高中生那样参加课外活动、和同学去专业的场地打篮球、周末去京郊采风、假期跟着学校去国外修学旅行？
“我问你，你在沙洲一个月工资是多少钱？季度奖金有多少？你们所的绩效奖扣掉每年在分局评级倒数的钱，还剩下多少可以分在你一个小小的巡逻民警头上？你在所里是否有专属公车？你是否可以驾驶所里的车辆接送奇奇上学放学？你的父亲还有几年退休？你除了照顾奇奇之外，每个月能给他多少钱？”
李熏然一眨不眨地看着季白，天色慢慢暗了下去，他们身边的络绎不绝又回归白驹过隙般的呼啸往来，路灯亮了起来，照见他苍白的脸。
“那么，我再问你，你记不记得公安大学余老师说的，长期不接触专业刑侦训练的人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刑警的正常反应速度？刑警的黄金年龄是多少岁到多少岁？从事刑侦工作平时需要坚持哪些方面的锻炼？在三十岁之后开始刑侦学习需要花费的时间比二十岁时多多少？”
季白已经看见了李熏然眼睛里蓦然升起的水帘，突然有了一闪而过的悔意，但他必须这么做。
“还有，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班主任老师毕业前给你写下的话？”
李熏然终于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去背对季白，在路灯的阴影里仰着脖子哭出声来。
他当然记得，他大学最为敬重的刘老师在给他开完提前毕业的申请单之后，送给他一个刑侦系珍藏相册版笔记本，封底是历届优秀校友的照片，老师在扉页写下，“李熏然同志，希望你有一天回到我们的行列，像你最崇拜的季白师兄那样，在祖国的大西南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刑警！”
袅袅炊烟漫天弥漫开去，街角的水果摊吊着白炽灯明晃晃地顺着他的眼泪，把几百米开外黄色的塔吊和红色的施工警示灯统统晕染开去。
季白伸过手揽住他的肩膀。
“熏然，你想更好地报答郑所长，更好地照顾奇奇，就必须让自己更出色。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记住你现在穿的衣服，还有我们入警时对着警徽的宣誓。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今天都说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你依然认为留在沙洲是正确的选择，我不拦你，我明天会回来办交接，你想清楚了我去打报告撤回调动。如果你认可我的决定，明天下班前就跟我回队里报道，案子很紧张，我们不能再在行政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我给这家伙带了他爱吃的烧鹅和鸡枞，他该饿坏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