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

You'll never walk alone. 陪你细水长流.

【季然】沙洲(三)

【沙洲】

(一)(二)


(三)

你那样孤独

你在夜里哭着

象一只木头一样哭着

象花色的土散着香气

——《歌或哭》


      夜晚不堵车,路上很快。季白没说话,李熏然摸不透他的意思,在煎熬中忐忑着。所幸没过多久就到了,他准备道谢开门逃离,却发现车门依然锁着没开。

      “我还没有单独谢谢你,之前送我去医院,连夜帮我找来赵医生,还有今天晚上,给我强行上医嘱。”季白偏过头,尾音有些许戏谑,看向他的眼神却很真诚。

      李熏然完全没想到季白是想说这些,他有些窘迫,“这都是应该的……”

      “你家里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吗?”

      李熏然心下一沉,“没有,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必……”

     季白打断了他,“据我所知,你家人都不在本地,你在霖市是集体户口,所以我很好奇。”

      李熏然惊讶地转过头来,“你……”

      “你可以在医院滥用职权,我也可以在自己的警队查我自己的人。”季白平时不管是分析案情、安排行动、汇报工作还是私下里评价饭菜、怼起同事,说的话总是透着不容置喙的气场,不过此时语气却是温柔的调侃,眼睛里还有半丝少年的狡黠。

      “你一直在照顾郑所长的儿子,对吗?”

      “……是。”李熏然投降了。尽管身在沙洲,季白依然是西南战神,这些事情本来也瞒不过他。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郑所长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季白微拧着眉,一手靠着方向盘,欠身看着他。

      李熏然攥着车门把手,垂着头,像是犹豫,像是回忆,又像是面对领导上司斟字酌句地思考。最后他终于开口:“……他是我师傅,这是我欠他的……”

      季白耐心地等着,此刻却几乎是被击中一般。十几年前,他还是个高中生,太阳火辣辣地在身上烤着,他穿着背心站在操场上质疑警队行动计划的时候,也是这么对战锋几乎是没大没小地吼出这句话的,一字不差。

      他眨眨眼睛,面前的李熏然突然间跟少时的自己有那么一丝重影,可一刹那之后又消失不见,李熏然依然是李熏然,他安静又局促地坐在那儿,和当年面红耳赤的自己似乎并没有半点相似。

      他沉默了半晌,没再逼问,开了车门,解下安全带,从后座上拿上两盒菜递给李熏然,“带回去给奇奇吧,都是小孩子爱吃的几样,油不多,不用热,你不用回去做宵夜了,还有一盒白糖糕,当明天的早餐吧。”

      李熏然半迟疑地接了过来,终于抬起眼直视他,“谢谢你。”

      “熏然。” 李熏然刚准备合上车门,听到他的话转过头来。

      “以后有些事情,你不必瞒着我。”

      树丛下光线很暗,季白眼神灼灼,他不敢多看,来不及顾及那些所谓的礼貌,他没等季白摇上车窗重新起步,就三步两步跨上台阶躲进老房子沉沉的黑暗之中。

 

      回到家,李熏然把菜放到餐桌上,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视,心不在焉地换着频道。奇奇洗完澡出来见李熏然正窝在沙发上对着老版西游记发呆,忍不住问他,“熏然哥,你怎么啦?”

      “哦,没事没事,走神了,桌上季白哥哥给你带的夜宵,还热着呢,赶紧吃吧。”李熏然过来从厨房拿来筷子和碗碟,递到奇奇面前。

      “诶他怎么会想到给我带夜宵?是他送你回来的吗?”

      李熏然不置可否地回房间拿睡衣准备洗澡,就听奇奇坐那儿边吃边嘟囔,“说起来上次他还去医院看了爸爸呢。”

      “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都没跟我说。”

      “上个星期五我放学之后过去的时候碰见他的,他跟你说的一样,又高又帅,人也好,跟我聊了半天,也是他把我送回来的,说以后晚上别一个人过去,不安全。那天你值夜班去了嘛,我第二天就忘了告诉你。”

      “他都跟你聊什么了?”

      “就问我多大了,在哪儿上学,作业多不多,之类之类的吧,”小家伙从食物里抬起头看着他,“他挺好的,一点不像你说的那样,什么气场太强,不好亲近。”

      李熏然敷衍地点点头,拿着睡衣钻进了浴室。冲着热水,李熏然还在忐忑。他不知道季白对自己的了解到了哪一步。两个月来,以前学校里那些口耳相传近乎妖魔化的故事都真真切切落到了实处,以季白的能力,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在车里,他分明表现出了逼问的架势,可他的眼神又没有丝毫侵略性,和平日里工作起来的模样完全不同。甚至,离开时,他的话,他的语气,他眼睛里的光,有那么一瞬间,尽管自己什么都没多说,李熏然甚至依然觉得自己仿佛和他共享了那段往事。

    

      两年前,李熏然被分配到霖市公安局。那时班里的同学人人都对沙洲敬而远之,想方设法利用男女性别配额、自己家里的关系、甚至身体素质体检表,尽可能地去别的派出所实习,只有他大大方方地报了沙洲。那时候飞车抢正是高峰,他在公安大学摸爬滚打学来的一身本事外加年轻气盛的满脑冲劲儿就想往外使,加上当年李局长刚工作的时候去的也是贫苦的城郊,爸爸曾说过,那里的群众反而是最朴实最亲近人的,他丝毫不介意沙洲,甚至还充满向往。而事实也确实如他设想的那样。沙洲难得过来大城市的大学生,周边辖区的居民都善良可亲,转角馄饨摊的老板每次都多给他下好几个小馄饨,说小伙子太瘦了,当刑警的可要把身体养壮实了才不怕受伤,派出所隔壁理发店的老板娘每次都给他抹了零头,说愿意来我们沙洲的都是好孩子,阿姨得给你收拾得更帅一点儿,出去执行任务也长脸。

      刚到所里的时候,带他的师傅还没定,一次偶然的机缘他见到了郑所长带到单位来的奇奇,兴许是他从小就长得招小孩子喜欢,奇奇一过来就缠着要熏然哥哥陪他玩,给他讲故事。李熏然恰好那天下午没什么工作,监督他写完作业之后给他讲了好多李局长当年的故事,奇奇喜欢得不得了。正好郑所长当时亲自带着刑警队抓飞车抢的案子,顺理成章地就当了李熏然的师傅。

      郑所长很早就离婚了,大学时就跟了他的妻子受不了沙洲的环境和可怜的工资,更受不了丈夫经常不着家,成日担惊受怕,趁着孩子小不懂事,上小学之前就离开了父子俩。他一个人为了照顾孩子方便住在沙洲附近的保安路,经常时不时把奇奇带到单位来,让他乖乖地做作业,到点了在食堂吃饭,晚上在他的宿舍里睡觉,派出所还是比家里安全。后来有了李熏然,奇奇便常常到所里来找他,即使李熏然跟着郑所长忙工作去了,他也赖在李熏然宿舍不肯走,眼巴巴盼着他回来,给他讲学校里的鸡毛蒜皮,小说和动画里看到的英雄好汉,以此来交换李熏然的警察故事。郑所长都纳闷儿了,你老爸我一把年纪了,给你讲过那么多故事,还比不上一个没工作的大学生么。奇奇不管,他嫌老爸烦人,成天死乞白赖地当着李熏然的跟屁虫。

      后来奇奇被派出所的小姐姐接到医院来,才知道后悔,熏然哥哥再好,他需要的是爸爸,那个陪着他长大,牵着他的手跟妈妈挥手告别,含着眼泪问他愿不愿意跟着爸爸一起生活,每天晚上反复叮嘱他一定不要乱跑,有什么事立刻去门房找值班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每次行动前都要抱着他说“爸爸爱你,等着爸爸回来”的男人。也是那个时候,李熏然突然间意识到,他的这一辈子,都要留在沙洲,陪在奇奇身边,不管郑所长有一天会醒过来,还是会就这样永远地睡过去,而这一切,都是他必须要做的,是他心甘情愿要去履行的义务,也是他义无反顾要走下去的路。

      那天的行动原本并不大,飞车抢通常也不是团伙作案,单打独斗的相对比较多,最多也就是两三个人配合一下,没有什么有组织的犯罪团体。他们已经连续抓了好几天的飞车抢,先是在靠近保安路小区的小路,后来又是河堤南侧的农贸市场门口,还有旗湖那边的城乡仓储超市。那天傍晚李熏然例行抓人,成功拿下两个罪犯之后,在把他们押回车上的时候,满心的得意洋洋,完全没有注意到警车后方斜插过来一辆小轿车,径直冲他而来,他还没反映过来,就被郑所长一把推进车里,力气大得李熏然手臂几乎都脱臼,等他揉着手从车里退出来,已经有人打了救护车,警车的一边车门已经被撞断,郑所长被甩出好几米的距离,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李熏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像个木头人一样跟着郑所长上了救护车,去到医院,他不敢给奇奇打电话,也不敢跟刑警队的陈队长汇报情况。他茫然地跟着护士和医生的安排跑前跑后,茫然地坐在那里等,茫然地回着陈队长的话,又茫然地看着陈队长和高所长跑前跑后。直到病情稳定之后小蒋带着奇奇来到医院,他才找回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看着奇奇第一次近乎冷漠地忽视他,以及其他所有人,只扑在父亲身上哭喊着爸爸。他不敢看他,不敢跟他说话,更不敢抱他,反倒是13岁的奇奇先反应过来,靠在他身旁抓着他的手问他,熏然哥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会儿李熏然才忍不住把他圈在怀里,“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和爸爸一起,永远不会离开。”

      “那你呢?你,会不会,会不会,有一天也像爸爸那样?”奇奇的声音带着哭腔闷在他怀里。

      李熏然这时才明白自己要走的路是什么。“不会,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

      他主动请辞离开了刑警队,转到了巡逻队。大三实习结束时向奇奇一再保证,第二年毕业了就回来陪他。听说霖市要启动拆迁项目,他提前向学校汇报了情况,完成了毕业设计,五一假期刚过就来沙洲派出所报道。他放下了成为刑警的梦想,放下了去潼市、去广东、去霖省或者留在北京发光发热甚至浴血奋战英勇牺牲的所有美好设想,安心并且快乐地留在沙洲派出所,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民警,年轻时待在巡逻队,年纪大了转内勤或者做教导员,退休时有个正处的待遇,安安稳稳过此一生,依然吃着转角的馄饨,在隔壁剪着头,沙洲的人依然朴实善良,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季白的到来,打破了他所有的安稳和沉静。他从大一开始就听着季白响亮的名头,系里挂着他带队挣来的优秀集体奖状、刑侦优胜锦旗,甚至还有校篮球比赛冠军奖杯,从老师们、师兄们、还有师妹们的嘴里流传着季白当年的故事,甚至时不时传来季白在霖市破的案立的功,作为西南战神的季白师兄,始终是公安大学刑侦系的传奇。李熏然从不曾想到他居然会在沙洲这块地方见到这位年轻的传奇。他雷厉风行的指挥调度,干净利落的协调安排,对公冷峻又威严,对私随和又疏朗。季白就这么坦荡地在他的生活里存在着,每时每刻提醒着他未竟的梦想,他内心有一半仿佛飞蛾扑火一般想要追寻利刃那般的锋芒和光亮,另一半却又不断地告诉自己,万家灯火不再是他能去守护的东西,他能做的只是先守护好这一隅微光。他一边逃避,一边向往。

      所以当季白第一次动用权力强行将他安排进行动组,被压抑的那一半蠢蠢欲动,兴奋得跳跃着,而压抑着它们的另一半又几乎紧张到战栗。两年前的事故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这次会是谁,是赵队,张队,小万,还是,季白?那个傍晚的恐惧把自信满满的李熏然一巴掌打回残酷的现实:刑警,不是靠满脑血气,一身蛮力,做一名优秀的刑警,是冷静的理性思考、周全的审视思虑、果断的判断决策,最后才是暴力制服,而这一切都需要经验去交换,需要身体上的磕磕碰碰,小病小伤,有时,甚至还需要血泪和生命。而这些,李熏然已经支付不起了。当他看到季白伏在车旁呼吸不稳,靠在窗边发着烧昏睡的模样,一瞬间就想到了师傅郑所长。他那几天也是如此,连续高强度的工作,派出所、分局、市局三头跑,晚上还要回家给奇奇做饭,检查他的作业,有好几次他都累得吃不下饭,但每次带着李熏然出警,眼里都是属于刑警的鹰隼目光,手下的动作永远精简又到位。而那时的自己,只关注着师傅的专注、老道和干练,却从未留意他的疲倦、难受和力不从心。当年医生曾说过,如果不是他已经血糖不足体力不支还有低烧,车祸的撞击还不至于让他成为植物人。他掌着方向盘,听着季白时深时浅的呼吸,和自己慌乱的心跳。赵医生深夜里接到电话二话没说就同意加班给季白做检查,那时李熏然就确信自己想得没错,恐怕季白的状况跟缅甸重伤有关。难道这是刑警不可避免的命运么?父亲的战友,自己的师傅,也许还有季白?

      李熏然在喷头下闭着眼。爸爸年轻时的中度脑震荡,大学老师的战友手臂上骇人的刀疤,师傅躺在病床上的呼吸,还有季白,季白……刑警,是最不能折损的,尤其,不应该折损在这样轻巧平凡,连身为新人巡逻警员的自己都能拿下的案子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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