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

You'll never walk alone. 陪你细水长流.

【季然】沙洲(五)

【沙洲】

(一)(二)(三)(四)


(五)

旋律飘到我们当时所在的地方,恰好那一刻,我对你说,或者你对我说,活下来是值得的。——《爱与战争的日日夜夜》


      这次的行动并没有带上李熏然,程序上不允许报道不满一个月的市局刑警队新人参加跨省重大行动。他留在市局警队熟悉队内各项基本事务,偶尔也会帮忙在本部和行动组之间保持联系。到市局的第一个星期并不忙,尤其跟前段时间在沙洲前前后后来回奔波相比,他甚至比往常更早下班,每周的例行值班也没有太多地轮在他这个新人头上。但这一个星期的煎熬却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那天他默许了季白的调动决定到市局刑警队报到之后,就再没见到他,中午之前他就交代好所有事情,下午就带着他的队员们到省厅集合,和两个邻省的刑警队开展联合行动,当晚就离开了霖市。他才刚刚过来一天都不到,不方便插嘴太多,手上尽职尽责地干着分配给自己的工作,一边悄悄关注着队里留守霖市其他人与季白行动队联络的情况。

      人贩子,看上去似乎与命案没有关系,确是最为穷凶极恶的罪犯,活生生的孩子都能冷冰冰地当做畜生一样贩卖,他们和毒贩一样,根本毫无良知可言。李熏然小学的时候,那时还是潼市刑侦二队队长的李局长,就是在一次跨省追踪人口贩卖团伙的行动中受的重伤,在家里休息了半年的时间。那时候身边的人都没告诉他爸爸是被谁弄成这样的,他自己偷偷记下来,初中的时候在局里溜到档案管理办公室天不怕地不怕地仗着自己一向乖巧懂事嘴还甜,从几年前的档案里翻出来的事件经过。那时候他才有了清晰的概念,自己的父亲在从事怎样危险又了不起的工作。古早的回忆总会对真相做出修剪加工,李熏然面对杀人犯、纵火犯、持枪歹徒等等都可以临危不惧,但对飞车抢劫犯和人贩子却始终难以平静,这是他的软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他的盔甲。如果不是季白,也许永远也不会有变成盔甲的机会吧。季白,他是西南战神,他过去将近二十年以来公安大学刑侦系最优秀的毕业生,他没道理出任何差错的。但李熏然忍不住,他每天晚上下班之前还是会不动声色地把联络行动组的任务揽过来,跟季白确认行动组的安危状况。

      一周快过去了,周五傍晚市局来了通知,行动组将于周六凌晨采取大规模行动,会有特警配合,要求市局刑警队务必保持通讯畅通,以随时应变。李熏然跟奇奇交代过后,留在市局值班,他摸准了时间,给季白打了电话,不痛不痒地汇报了一些根本不必汇报的情况,却又迟迟不肯放下电话。

      “好,这些我都知道了,一会儿该开会了。”季白安静地等着。

      “那我不耽误你们时间了,我……”

      “你有话要说”,季白打断了他,“说吧,我听着。”

      “没事儿,那我挂了。”李熏然一圈一圈绞着电话线,“季队,一定注意安全。”

 

      初冬夜里即使是北回归线附近的霖市,天黑得也很早,李熏然在市局食堂狼吞虎咽着他最喜欢的冬笋炒肉,依然毫无胃口。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夕阳最后的光亮也消失在季白办公室的窗脚。李熏然几年前也参加过沙洲刑警队的一些行动,严重的时候必须上交所有私人通讯设备,直到行动结束。一队只留了两个人在办公室值班,二队那边也风平浪静。战厅先前预测说大概行动会在第二天中午结束。李熏然无事可做,找出了今年一年霖市所有的重案卷宗,一页一页翻看着。

      周六早晨霖市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警队只有日常执勤的几个人,市局高层负责这次重案行动组的人都到省厅统一行动了,市局这边一切如常。早上过来交接的小刘带着两碗米线上来,换李熏然回去休息。他算了算时间,不过四个多小时而已,便借口查阅档案熟悉警队业务留了下来。他搅拌着速溶咖啡,又抱来了前几年的重案卷宗开始研究。大大小小的案子里都有季白,从霖市远郊的命案、周边县的绑架案,到黔东南的贩卖人口案、霖省西北峡谷区的少数民族连环杀人案、中缅湄公河联合行动等等,都有季白。他原本只是想静下心来用阅读案卷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一页一页地看着,那些照片,那些鉴定,那些报告,那些客观的陈述里让人心惊肉跳的细节,一页一页的照片文字背后,全都浮现着季白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咖啡的作用,李熏然觉得心慌气短,站起来在办公室漫无目的地转悠。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这个季节霖市很少有这么大的雨,啪嗒啪嗒撞着玻璃窗。

      快到午饭的时候,行动组那边还没来消息,午饭过了,依然没有。三点,四点,五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战厅那边没有任何指示,市局这边一如往常地平静。李熏然开始感到害怕。小时候爸爸也是在一个雨夜里重伤,他撑着小伞跟着简阿姨去医院,简阿姨牵着他的手上全是水,冰凉滑腻,他便死死拽着她的手,越拽越紧。

      “熏然?”小刘递给他一个新的纸杯,“你要喝水吗?我帮你打?”

      他低头看看手里变形的纸杯,“哦,没事,没事,我去拿我的水杯。”

      “熏然,你脸色好像不太好,你昨晚就没怎么睡,赶紧回去休息吧。”

      “……啊没关系,我就早上咖啡喝得有点多,没事……季队他们,还没有消息?”

      “还没有,省厅那边也没通知我们后续的工作,耐心等待吧,头儿向来都没问题的。”小刘拍拍他肩膀,“我下去吃饭了啊,要不要给你带一点儿上来?”

      “不用,谢谢,我待会儿自己下去,没事儿。”

 

      到晚上八点的时候,李熏然已经翻完了前两年的案卷,却觉得心跳得更厉害了,脑子里全是一些可怕的想象。雨停了,他实在按捺不下,离开办公室,离开市局大楼,来到院子里停车场的角落,不管不顾地拨季白的电话,赵寒的电话,战厅的电话,仿佛听筒里的盲音能让他心安。大雨过后的积水还没排尽,一脚下去水花四溅。他不敢上楼面对空旷的警队办公区,不知道要怎么应付小刘的质疑,也不敢回家,怕错过行动组的消息。他听着盲音,在树下蹲着,直到腿麻了再站起来,围着停车场侧缘的树篱来回踱步。他不再拨赵寒的电话,也不再拨战厅的电话,他专心地听着电话里的盲音,直到自动语音提示他“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再挂掉重拨。几个周期过去,电话快没电了,他开了省电模式,关了所有软件,只留下最基本的电话功能,继续等。夜里很凉,下过雨尤甚。霖市的初冬虽然不比北京那般凛冽难捱,但也足以让人清醒,而且痛苦。霜露微白时候,一声鸟啼划破深灰色的天空,李熏然手机振动了一下。

      “已收队,我们很快就回来。不必担心。”

      天终于亮了。

       

      季白带队追查的跨省大总人口买卖案终于告破,虽然比预计的迟了一些。做完收尾工作之后,市局给他们放了一个短假,年关将近,让他们提前放松一下,好专心投入一年最辛苦的工作。终于闲下来了,季白在周末叫上了沙洲所有的同事,给他们补上欠了一个多星期的欢送宴。不同于以往,他罕见地把所有人叫到了自己家里,给每个人都分配好了任务,去菜场买菜买肉的,去超市买酒买零食的,负责开车接送大家来回的,还有留在家里打扫卫生的。“很久没着家了,你们正好帮我整理整理,就当吃我这两顿大餐的劳务补偿了!”季白拿来扫帚抹布递给所里几个小年轻,一脸大言不惭理所应当。等采购的人群都回来了,二十来号人把季白两室两厅的小房子挤得满满当当,几个得利的烧菜好手留在厨房,剩下的人都在客厅餐厅小阳台上自在地玩开了。李熏然从菜场回来本来早早地就默默挤进拥挤不堪的厨房备菜的,却直接被季白逮着衬衣择了出去,“厨房人手够了,你去陪他们玩桌游吧,那些东西我实在玩不来。”说着门一关把他挡在外面。

      不久,老赵出来张罗大家准备碗筷,要开饭了,一盘盘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大家围着桌子也坐不下,季白还在厨房里忙活,小王出来说让大家别等了,直接开吃吧,地方不够,吃一拨换一拨,不用拘礼,大家也就手忙脚乱吃上了,青菜,菌类,烧肉,大虾,甚至还有炸羊肉串和饺子,菜品丰富得像是提前吃上的年夜饭,等季白最后端着烧鱼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一小半人瘫在沙发上打起了饱嗝儿。

      “最后一道菜,算是我的拿手菜了,大家尝尝。”

      “季队,你的位置在这儿呢。”

      “我们都给你留好了,菜也都夹好了,快吃快吃。”

      “是啊,不然刚刚巡逻队那几个家伙早就一抢而空了,要不是小王眼疾手快多抢了一筷子菜,这会儿都没得吃了。”

      “季队,鸡枞和竹荪是熏然抢的,他说你要少吃油腻的肉,我就没给你夹那么多烧排骨。”

      “啧啧啧老田做菜啊就是给油太多,太重口了。”

      “诶,熏然呢?”

      “哦他刚刚进厨房擦油烟机去了,他说油烟机要趁热擦,不然不好洗。”

      “没事儿”,季白笑弯了眼,“我就爱吃重口的,大油大辣的,趁他不在,我赶紧多吃几口。”

      一刻钟之后李熏然和小蒋才从厨房里出来。“收拾完了?你俩太贤惠了!”

      李熏然笑,“吃饱了闲着也是闲着,一会儿洗盘子才是最累的,你们谁来啊?”

      “吃得最多的人去洗!”

      “好!这个主意好!”一片附和声。

      李熏然翻了个白眼,“你们什么意思?那不还是我么?”

      季白坐在一边笑他,“没关系,一会儿再去洗,先把鱼吃了,一会儿凉了。”他推过来一碗鱼。

      “季队,这鱼真的好吃啊!”

      “那当然,我朋友昨天去湖区钓来的,绿色无污染。”

      “哎我们熏然最喜欢吃鱼了,还有什么虾啊蟹的,不愧是海边长大的。”

      李熏然不置可否地吐着鱼刺。其实明明是季白最喜欢吃鱼,他最喜欢吃的明明是笋和菌。

      不过大家还是有良心的,没让李熏然去洗盘子,等他端着盘子吃完最后一点鱼之后,桌子上的餐盘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季白指挥过了,来的时候什么样,走的时候什么样,警察得像军人一样讲纪律。大家跟他闹熟了,便也会像模像样地挤兑他,“什么讲纪律,季队你就是懒得收拾吧”,于是惨遭“迫害”,被罚下楼倒垃圾。

       

      等大家都收拾干净了,负责开车过来的几位没喝酒的司机便分拨准备把同事们往家里送。季白也开上私车,带上几位住在三环附近的人,顺路把他们一一送到家。李熏然恰好是最远的一个。季白车开得不快,吃饱喝足之后气氛轻松又慵懒,李熏然忙了一天也有些累了,平时单独面对季白时的戒备和紧张多少弛缓了很多。

      “我那天回来开箱子拿手机,可吓我一跳,上大学的时候我妈都没给我打过这么多电话。”季白扶着方向盘等红灯,带着调侃轻轻开口。

      李熏然收到他的短信时,才将将找回理智,回头去看,自己一天一夜给季白赵寒还有战厅打了无数个电话,着实丢人得很,而且自己刚刚才调过来,这么鲁莽也确实不妥。他自知行为不当,却也不敢明说。

      信号灯变了,周末的傍晚,各色汽车缓缓流动。

      “你大概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抓人贩子而已,你这警察家庭长大的,当不至于失控。”季白踩下油门,车行平稳。

      “我爸第一次受伤就是抓人贩子,”李熏然开口,“他右肩的刀疤到现在我都不太敢看。”

      季白沉默俄顷,轻笑起来,自嘲道,“一般来说,其实刀伤不算严重,就是形状丑了点,看着挺吓人。本来我入缅之前正面还算完整,刀伤都在背上,结果入缅之后正面也挂了彩,挺好,前后相配。”

      “季队,你是不是向往这样的生活?”李熏然转过头看着他。    

      “这不也是你向往的生活吗?”季白盯着前方目不斜视。

      李熏然看着前方的车流,后玻璃上映出的夕阳如火,让他一时语塞。

      “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没有人想受伤,没有人想给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带来痛苦。我们每个人的命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刑警的命尤其如此。”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就要到了。

      “流血受伤,不是耍帅,也不是重负,不必轻言,但也不必夸张。伤病与痛苦,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仅此而已。”

      季白在楼下停稳了车。

      “熏然,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玩命,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希望以后你也是一样,你也有你必须要守护的人。”他把打包好的菜递给李熏然。

      “可是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那就勇敢地接受国家和命运的安排吧。”季白正色时像一位古代披荆斩棘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大将军,下一秒却又笑得像一个以权压人的坏心眼师兄,“而且,哪有那么多万不得已,你觉得我们的国家是有多兵荒马乱,还是你觉得我手无缚鸡之力,嗯?”

      李熏然说不过他,拿上饭盒道了谢便摆摆手告别。“未来如果有万不得已,至少我能和你并肩。”他终于摆脱了所有的障碍,来到刑警队当然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对此也不必再有任何的犹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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