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一个很偶然的小故事,可是越写越长,只好分篇慢慢来
【借我一杯酒】
“偶然的一个机缘中诞生了啤酒,就像偶然的一个机缘中我发现了你”
——《加拿大魁北克有一家餐厅Fourguet Fourchette》
(上)
年关将近,午夜的广场空无一人。季白被警务站的暖气熏得烦闷,穿着单衣踱到屋外。广场上砖红色的博物馆被绚丽的彩灯照着,喑哑地闪烁着诡异的光泽。邻近除夕,彩灯过了转钟也没歇着,政府倒是肯下功夫,可这样诡谲的夜半风景到底无人欣赏。
当然也还是有人的,季白靠在警车上望着不远处的鹞山,鹞山脚下的觉音寺,寺旁的公交大转盘,和大转盘西边的革命纪念广场。平心而论这里视野相当不错,现代化的博物馆建筑设计,白天车水马龙从远处的立交桥蜿蜒过来,在大转盘拧成麻花,又缓缓消失在南侧隧道的黑暗之中,伴随着古刹的香火与钟鸣,不知为何像极了人的一生。季白刚来的时候曾听无数小民警感叹,这里累归累,风景实在赏心悦目。夜晚却不同,空荡荡的大转盘鲜有车来,鹞山的青黛此时一片墨色,觉音寺的轮廓隐没其间,背靠偌大的革命广场和恢弘敦实的博物馆,季白突然感到有些寂寞。
这个念头惊到他了。季白大概是最不容易感到寂寞的那种人,形单影只是真,但他独立却并不寡言,身边从不缺少真心待他且值得他真心待之的下属、朋友、上级、邻居:他长着一张风雪霜寒的脸,却是一个温良柔善的人。而内心有丘壑绵延高山流水的人,是不会感到寂寞的。
可他的确感到寂寞了。大约对人有念想的时候,才会寂寞。他甩甩脑袋,大概是新落成的警务站里那股被领导强制要求的温馨气质也把强大如季白的人给“耳濡目染”地浸润了。警务站是钟城新任公安局长前年铺开的新摊子,加强分局巡逻队与各辖区派出所之间的合作,落实市内的巡逻监管,在整个钟城新建了大大小小上百号警务站。季白所在的这个是觉音警务站,是钟城鹞北区最大的警务站,设在觉音交通枢纽处,背靠革命纪念广场和博物馆商圈,配合觉音派出所进行周边治安维护与管理。大概是这地段的文化氛围太浓,分局规划警务站内部装潢的时候,又是挂着名人字画配有上好紫砂茶具的茶水间,又是搬来彩色懒人沙发和实木书柜的休息室,甚至还有锅碗瓢盆电磁炉一应齐全的简易厨房。
季白刚来时的诧异是显而易见的。“这地方是警务站?比我家都好。”
“全是唬人的,这是专门迎接领导检查用的。”
“那茶水间休息室除了领导就没人进去过,我们都忙死了,谁去哪儿喝茶看报纸,靠着沙发看书玩ipad呀。”
“那电磁炉都快放坏了,我们也就一日三餐烧个水泡个面,谁还在这儿买菜做饭啊。”
站里的小伙子们七嘴八舌。
季白笑。果然哪儿的领导都是一样的,哪儿的小孩儿也都是一样的。
季白一年前从霖市调到钟城,因为受伤的缘故,上级要求他休整一段时间,原本是给他安排内勤的闲置,可霖市来来往往案子不断,季白闲着反而对案子更上心,战峰干脆把他调到了治安良好的千年古城钟城,依山傍水,一江一湖,风景如画。知道他闲不住,忙起来反而心里舒坦生活充实,于是给派到了最忙的觉音警务站,让他来当站长。
这种交警程度的忙碌,对季白而言不过小打小闹而已,管理站里十来号人,和派出所做好交接,跟分局做好汇报,算不得难事。不过是交通事故、醉酒斗殴、校园和医院周边的治安问题而已,对这个经历过拐卖强奸缉毒枪战的霖市前刑警队长而言并不够味。唯一一次调动起这位身经百战季大队长职业细胞的,还是虚惊一场的涉枪案。
几个月前临近中秋的时候,晚上有目击者报警称有人持枪。持枪是大事,季白带着值班民警协警开车赶到,博物馆后商区一幢高档酒楼前,地下车库保安拦着一辆车不让出来,看警察过来了如释重负,“在这儿在这儿,我快撑不住了。”
谨慎的交涉之后,他们很快利落地控制住车主和副驾驶上的醉鬼,把车和手提包搜了个遍,却毫无枪的影子。事情开始吊诡起来,可涉枪实在问题严重,不能轻易放过。
“是你报的案吗?”季白无视了车主骂骂咧咧的抱怨,转向一旁的保安。
“不是,是两个小伙子过来说的,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拦住,他们去报警。”
“他们人呢?”跟着季白一起过来的小林问道。
“我不知道啊,他们就往外面走了,就把我留在这儿了,我真是没办法啊。”保安指向停车场出口右侧。
“他们喝酒了吗?”季白问。
“恩……这个……好像还好吧,看着还挺清醒的,不像喝了酒的,哦另一个倒是很激动,是吓着了吧,喝没喝酒我真不知道。”
“小胡,小林,你们稳住这两个,大黄,跟我走。”
季白和大黄往外追,在马路拐角看到两个人扭作一团,稍瘦的那个将略壮实的另一个摁在地上大吼着,“你……你……快把枪交出来……”
“交什么交,你他妈疯了吧,是开车的人的枪,我他妈哪儿有枪!”地上的人反过来试图钳住他,却被一招干净利落地反剪,“不要再伤人了!杀我一个还不够吗?!”
大黄冲上来把两人分开,“头儿,是醉酒。”
季白皱着眉上下打量着这个稍瘦的年轻人,情急之下的招式是警用擒拿拳,他再熟悉不过了,难道这人也是个警察吗?
“是你报的案?”他转向壮实的那一个。
“是。”
“是谁看到的枪?”
“他!”
他灰蓝色的衬衫已湿透,贴在瘦削的背脊上,他跪坐在地上,一手撑地,微微蜷曲着。季白简单往腰侧扫了扫,并无武器,于是上前扶住他。
“你看见那人持枪?”话音未落,却惊恐地看到这人眼里蓄满泪水。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双颊苍白,满脸汗渍,确实不像醉酒的模样,可清香的酒味丝缕分明。
“头儿,这到底……”
“那你呢,你看到枪了吗?”
“看到了,车底下藏着呢。”
季白盯住他的眼睛,黑暗中目光炯炯。
“瞎扯,我们都搜过了,根本没有。”大黄接过话。
“我……我真的……你看,他……他也看到了。”他又指向一旁已经双眼失神的年轻人。
“小林,收队。”季白抬眼看大黄,“把这俩带回去。”
“头儿?”
“回去尿检。”
“好,知道了。”季白守在拘留室,手里拿着刚送过来的身份信息资料和化验单。
刘应,30岁,钟城万桥区人,2014年初吸食冰毒被南华街派出所拘留,送至园口戒毒所戒毒,2015年夏表现良好准予回家。2016年9月16日尿检呈阳性,吸食少量摇头丸出现幻觉。
李熏然,28岁,户口所在地青省潼市,潼市公安局刑警一队副队长,2015年11月在鲜花食人魔案件中因公受伤,2016年3月回国,7月出院,8月进入钟城市,有被催眠史。2016年9月16日尿检阴性。
李熏然的身份资料实在太过触目惊心,季白很难将白纸黑字和眼前已经安然睡去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鲜花食人魔的案子当年震惊了全国警界,即使是霖省和边境刀枪里淌过来的季白也感到前所未有的触动。然而那时的触动和见到受害刑警本人时的触动却又全然不同。季白从不知道,那时被囚禁虐待的刑警,居然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李熏然靠着墙闭着眼,浅淡地呼吸着,看上去比清醒时更年轻,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大学生模样。只是少量接触气态酒精就会有如此可怕的幻觉记忆,季白不敢想象,这一年来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心魔。
小胡敲门进来,“头儿,刘应说,他们两个不认识,只是恰好碰到,等明天清醒了再详细问话。”
“好。”季白推门往外走,“你让小周把今晚的出警记录整理一下,你和大黄回去休息吧,明天上班再说。”
“是。”小胡跟着季白回到办公室,“头儿,那你呢?”
“夜班我来值,张处没有涉毒经验。行了,走吧。”季白拍拍他肩膀,到办公室里间的卧室去搬被子。
九月中旬的长江中下游,天气并不凉,只是警务站铺满瓷砖,下夜一些清冷之气弥漫开来,还是有些许萧索凉意。站口一个民警一个协警值着班,里屋张处已经休息了,季白转了转,想来今晚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了,回到拘留室给李熏然裹上被子,便干脆坐在一旁半眯着眼守着他。
天微亮的时候,来接班的小张从三个街区外的分局食堂打好了早饭带过来,招呼兄弟们趁着城市尚未完全忙碌起来赶紧吃几口早餐。季白端着一碗芝麻面呲溜呲溜边吃边往拘留室走,刘应倒是还没醒,隔壁间的李熏然居然已经在叠被子了。
“被子不用叠,我会儿过来抱上去就行。”
“谢谢队长。”
季白调到钟城已经一年了,在那之前又是医院又是缅甸,从没有人叫过他队长,霖市的回忆似乎已经很久远了,他有些怔愣。
“你的警衔。”李熏然朝肩章点点头。
季白笑了,放下碗筷,向他伸出手去,“季白。”
“李熏然。”他的手如干柴,却相当有力。
季白又笑。
“忘了,我是被拘留的人,都不用报名字的。”
“你情况特殊。”季白话说出口又后悔了,端起碗筷扛起被子上了楼。下来的时候,他招呼李熏然出来一起吃早饭。
“这是你们的前辈。”
“李警官好。”季白手下的孩子们向来懂事。
“这是你的馒头,那边有稀饭,糯米油条,芝麻面,牛肉粉,发糕,都是这儿的特色早点,多尝一尝。”
李熏然拉过一碗稀饭就着馒头吃。
“一会儿我们还是要问你话,程序还是要走的,麻烦理解一下。”
“明白,季队长不必客气。”
季白早已不是队长,不过一个站长而已,却下意识不愿意纠正他的称呼。他喜欢被人叫队长,李熏然陈洌干脆的声音又尤其好听。
上午没费多时就问完了话做完了笔录,从酒店大厦调出的录像也有对证。李熏然从便利超市出来之后迷了路,在大厦一层过道遇上了刚从厕所吸毒后出来的刘应和车主,车主当时正夹着烂醉的朋友往地下车库走,酒店大厅里播着音乐,醉鬼手舞足蹈,在狭窄的走廊里胡乱扑腾,乱中挂在了李熏然身上,刘应和车主把他从他身上拉下来的时候,李熏然被醉鬼的酒气沾染,扰乱了神智,混乱之中不知道是刘应还是李熏然先产生幻觉,两人便笃定那人身上有枪,李熏然强撑理智追到地下车库,请保安拦下车主,于是打电话报警。
“你不能沾酒?”
“是……”
季白闭了闭眼,脑子里浮过可怕的画面,让他胆寒。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你还帮我们逮着个吸毒的,派出所还说,多谢我们完成了所里的缉毒指标。”大黄在一旁说。
“你先坐一会儿,我处理完上午的工作送你去做个检查再回去,张处,你先顶一下,我跟小林出去一趟。”
等季白从分局回来的时候,李熏然已没了身影。
“李警官呢?”
“他回去了。”
“我不是说等我回来再走吗?”
“他说不必再给队里添麻烦,我们正好一个110过来,我们也没注意,挂完电话他就走了。”
季白翻了翻早上的笔录,把李熏然的联系方式存到了手机,却又久久不敢下手。他回到楼上自己的办公室,在系统里查到了潼市刑警队的电话,拨过去仔细询问了很多。李熏然是自己一个人过来度假的,李局长公务在身,在邻省出差,李熏然已经痊愈,除了必须禁酒之外,并无其他身体或精神上的疾恙,他有些厌倦所有人的悉心照顾和小心陪伴,听说钟城气候好风景好,很干脆地休了长假跑过来过一段时间自由的生活。
他理解李熏然的无奈和“鲁莽”,又惊于他的独立和勇气,作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在这样的大城市里待着,不沾酒真的可能吗?想到前一天夜里他满脸虚汗的模样,季白放心不下。考虑良久,还是给李熏然拨了电话。
“喂您好。”
“我是季白。”
“季队好。”
“刚才录的笔录被站里的小孩子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沾上水了,可不可以麻烦你再过来一趟,重新签一下字?”
“恩……好,我尽量在你们下班前过去。”
“多谢了!”
季白顺手给重抄笔录的可怜小子桌上放了两个果冻一瓶酸奶,“为了你们前辈的安全着想,委屈了啊。”
黄昏的时候李熏然过来了,看了看笔录,重新签了字。季白已经交代好工作换好了便装准备下班。
“走吧,去吃点钟城特色菜,再带你去江边转转。”
李熏然愕然。“季队这是……”
“万一沾到酒了不好,我陪你。”
季白并没有带他去什么高级菜馆,不过是老城区巷子里的时令蔬菜,李熏然久违地吃得很开心。
“这里的味道很像小时候家里阿姨给我做的菜。”而且,这家小餐馆从不卖酒。
“京城怕是不比南方吧。”
季白挑眉,“你怎么知道?”
“读公安大学那会儿就盛传你的故事。”
季白垂下眼吃菜,“你一个人住宾馆呢?”
李熏然不动声色地扒着饭,“怎么,季队也会滥用职权?”
季白看了他一眼,“差点儿没忍住,还好我意志力一向很好。”
“不过近水楼台而已,季队不愧是楷模。”
“信宜小区旁边那个?”
李熏然偏头一笑。“有时候和刑警说话,挺省心的,也挺累的。”
“所以啊,根本没必要滥用职权。”
李熏然彻底笑开了。
“我看潼市工资水平一般吧,你要在这里呆多久?”
“至少等到我爸出完差从家里找过来吧。”李熏然露出一副离家出走的少年气。
“那你不如省点钱,住我宿舍去,反正白天都没人,有时晚上也没人。”
李熏然抬起头,“警队的宿舍?”
“放心,是很老的公务员小区,没有警察同事,都是政府公务员的家属。”
李熏然放下筷子看着季白,四目相对。
“看来,不是和刑警说话省心,是和你说话省心。”
李熏然住在季白家,对季白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中秋十一连在一起,警务站几乎忙得焦头烂额,季白一个星期大概有三天不能回家,他和李熏然也碰不上面。十一快结束的时候,警务站的厨房终于真正派上了用场。季白从分局开完会回来,闻到一阵久违的饭香。“怎么,今天的泡面这么高级?”
“头儿,熏然给咱们做饭呢!快来吃!”
懒人沙发、转椅、书凳,一次性全派上了用场。留了两个人在门口盯着监控值班,剩下的都在休息室吃上了晚饭。李熏然洗完锅,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菜,这才对上季白错愕的表情。
“惊讶什么,在家做饭,这可是你说的。”李熏然擦擦手,坐下来开始跟几个小子一起狼吞虎咽。
季白刚忙起来那几天,给家里备了一些菜,把厨房的锅碗瓢盆各类调料指给李熏然看,“在家做饭吧,外面吃不干净,而且你……也不一定安全。”
“是是是,领导来总说我们这儿什么警民之家,到处都是泡面哪儿来的家呀。”
“熏然哥过来了咱们这儿才有了家的氛围。”
夕阳斜斜地倚在落地窗边,把屋内阵阵热气都染得金黄。很快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蒸腾之气又随着夕阳的暗淡点点消散。季白在厨房清理着一片杯盘狼藉,一边抱怨,“你们这一个一个的,在家里都不洗碗啊,以后怎么娶媳妇儿。”
“头儿,你这么认真洗碗,也没看见嫂子在哪儿呢。”
“嘿你……”季白刚准备反驳,正看见李熏然抹完了桌子走过来蹭水龙头洗抹布,竟一时语塞。
“季队,你去忙吧,剩下的我来。”
季白还捏着盘子不知道如何是好,门外就叫起来了,“头儿,那边儿又撞了。”李熏然见状接过季白手里的盘子和抹布,努努嘴,“快去吧。”
“我今晚没班,你去隔壁看会儿书,等我出完警一块走。”
“好。”
季白出完警才觉得坏了事,抓了酒驾也就罢了,还有醉酒伤人的,得先去医院做检查,这一趟折腾下来,回来已经快九点了。季白给他发了微信,让他先回去,不用等他,他们刚刚收了车回来,值班的小周就说,“头儿,你终于回来了,熏然哥在休息室等你呢。”
休息室里黑着灯,季白推开门,小心地从门缝闪进去,屋子里很黑,窗户在书柜那一侧。李熏然躺在最黑的角落里的懒人沙发上,就这么四肢敞开地瘫在那儿,像个仰天敞着肚皮睡觉的大狗。季白走到他身边蹲下,看着他在黑暗中也依然白皙的侧脸轮廓,突然觉得,那帮小子说得对,只有领导才会光顾的休息室和厨房,第一次有了家的温暖,那些冷冰冰的装潢,也终于有了温馨的色彩。
一阵风来,季白打了个喷嚏。1月寒风正劲,季白无奈地又钻回室内。李熏然已经离开快两个月了,空荡荡的休息室依然空荡荡,设施齐全的厨房依然一股散不去的泡面味,没几分钟,屋里的暖气就烘得人浑身燥热,让他贪恋那些炊烟与饭香蒸腾起的暖意来,那是润物细无声的家的味道。季白确认,自己是真的感到有些寂寞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