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然】枪与甜酒
【枪与甜酒】
旋律与我们相遇，因爱之慵懒而显得散漫，它伸展开来，划过空气，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直到遇见我们。——《爱与战争的日日夜夜》
季白微微转醒，喉咙痒得厉害。一阵剧烈的咳嗽，吵醒了睡在一旁的赵寒。赵寒忙指挥病房外的许诩去打些凉开水过来，好给季白兑杯温水。季白咳得说不出话来，捏着赵寒的手指，像是要开口问些什么。赵寒轻声开口，“除了大胡和熏然，我们的人都没事。”季白从床上坐起来，撑着床板，喘得更凶了。
许诩拎了两个开水瓶过来，身后跟来了值班的护士。“把他的床摇起来。”护士吩咐道。许诩忙放下水瓶去床尾，赵寒抚着季白的背，护士在一旁把点滴的速度调得更慢了一些，一边伸手抚上季白的额头。
“稍微有点发烧，咳嗽也是正常反应，不用太担心，醒过来要是不舒服，尽量别让他平躺。”
就刑警的标准而言，这次行动季白伤得不算严重，多处擦伤，有一些细菌感染，外加中度脑震荡，静养即可。队里的情况按照以往行动的标准来说也不算严重，赵寒猴子只是皮外伤，稍微有些严重的是大胡，他脑部受到比较严重的撞击，当场昏迷，现在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还在做后续观察，尚不能确定是否有后遗症。只是……
“熏……然……”季白咳出的这两个字着实为难到了赵寒，还好季白仍捂着胸口缩在赵寒怀里，并没有抬头看他，不然赵寒大概承受不住季白的目光。
“昨晚刚取出腹部的子弹，手术很成功，你别担心。”
季白接过许诩递来的水，不知道是不是咳嗽的缘故，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这不是季白第一次后怕，却是他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失误直接导致同伴的重伤，尤其，还是李熏然。
季白第一次遇见李熏然，是在五年前的河畔酒吧。他那时还是警队的新人，跟着队长一起在酒吧里盯一场毒品交易。他在北京上学时没少去过酒吧，对各式酒吧的环境都很熟悉，当时他也年轻，便装上身便很容易伪装成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在声色犬马之中不易被察觉，于是承担了明线上的的侦察任务，队里其他的人都部署在暗处。他仔细观察着酒吧形形色色的人，从大学生到发福的中年男人，从穿着火辣的风尘女人到衣冠楚楚的酒保。原本一切如常，并无半分异常。突然舞台上歌声戛然而止，上去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季白转着手里的酒杯，紧盯着酒吧里每一点点异动。
那是一个眼睛漂亮的年轻人，学生模样，穿着简单的白T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下面这首歌，我要献给我的一位好朋友，以及她的朋友，祝他们幸福……也祝全场所有的朋友都幸福。”
台下一阵零零散散的掌声，季白判断这个年轻人和他们的行动没有任何关系，忙在鼓掌的间隙观察那些与舞台无关的人和行动。歌声响起时，季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台上握着话筒的年轻人，一首老歌，在他低沉的嗓音里回转，却并未流露出多少沧桑的味道。季白虽尚无多少办案经验，但阅色识人一向精准。不用多说，这是一个刚刚失恋但却放下一切祝福姑娘的小伙子，心性善良，传统正派。
年轻人唱完歌从舞台上下来，他回过头往舞台侧边瞅着，追光暗了下来，季白一阵警觉。忽然队长的指令在耳畔响起，“注意右侧音箱。”季白不动声色地走到吧台处，佯装点酒，一边近距离观察舞台侧后方的动静。
“我倒是不知道你唱歌这么好听。”
“你是不知道，熏然唱歌可好听了，算你有耳福。”
“我觉得……那边的音箱好像有点问题，怪闷的。”
“啊，是吗？”
年轻人的嗓音在黑暗中很有辨识力。季白心下一沉，舞台上灯光再次亮起，主唱一改摇滚路线，倒是顺着刚刚的情歌开始走抒情路线。季白拿了酒侧身闪进吧台立柱后的阴影，低声道，“贝斯手不见了，乐队有情况”。
“二组行动。一组待命。”
季白听从指令，继续在原位待命。不久，后台响起枪声，三组持枪进来，酒吧内一阵骚乱。季白负责在骚乱中监视异动者，三组负责完成酒吧前厅的抓捕，不多时行动便圆满结束。
在酒吧外的人群中，季白找到那个年轻人，追上去问道，“你是学生？”
“是。”年轻人看上去很镇定，旁边稍矮一些的小伙子神色倒也并无异常，他们身旁的姑娘倒是有些惊魂未定。
“你是根据音色判断音箱不对劲的？”
他点点头。旁边的姑娘开口道，“他以前老在学校晚会上唱歌的，经验丰富。”
季白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不做警察，可惜了。”
三年后，季白已经凭着两个三等功一个二等功还有一身的伤病当上了史上最年轻的市刑警队长，手下管着小十个人。这年局里派来的新人比以往质量更高，一个大学里的五项全能冠军姚檬，一个心理所的犯罪心理专家许诩，一个连跳两级提前毕业的公安大学当届翘楚李熏然。季白看着面前这个高个子年轻人，总觉得眉眼间有些熟悉，但也并未多想。一次来了三个新人，季白倒是有些吃不消，出任务的时候很难应付，好在三位倒是很省心，虽然许诩体能有些拖后腿，人也略微固执，但姚檬和李熏然主动帮着她，配合也很默契。一次绑架案行动结束之后，连轴转了半年的警队终于歇下来，季白安排了假，带着大家下馆子放松，一群人放下包袱大大咧咧喝起酒来，季白倒是没想到，姚檬和许诩两个姑娘居然酒量也不差。
“你可得好好感谢熏然哥，我都没那个耐心陪你练体能。”
“我给熏然买过白糖糕啦！”
李熏然咋着酒点头，“许诩可没少犒劳我。”
“哎，为什么就你管熏然叫哥啊？他不是跳级的吗？不是应该比你小吗”老李凑上来问姚檬。
“你还不知道吗？他是复读之后考的公安大学。”
季白突然想起来，档案里李熏然的确比姚檬大上一岁半。
“哎熏然，你为什么隔了三年才考公安啊？”
“你不会跟隔壁支队的小王那样，在新华书店当了几年搬书匠才良心发现弃暗投明吧？”
“哪有那回事儿，也就是机缘巧合吧。”李熏然只顾夹着菜埋头吃。
酒足饭饱，一行人从餐馆出来，外面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点大而密实。一群大老爷们儿手忙脚乱掏着包，然后面面相觑，两个姑娘倒是从容不迫拿出了伞，李熏然也从包里翻出了雨伞，季白拿着自己手里的大黑伞，环顾警队一群喝到半酣的糙汉子，“你们，以后出门都看看天气预报知不知道？一个个的，喝了酒再去淋雨，出个行动一咳嗽就得暴露。”
“行了行了，反正现在大家放假，感冒就感冒吧。”赵寒拿过季白的雨伞，“大胡，猴子，小方，你们打头儿这把大伞回去。”
“老李，你明天还要接孩子上学，赶紧打车回去吧，我给报销，就委屈你用这把小伞吧。”季白把姚檬的伞递过去。
“姚檬，许诩，你们俩共一下熏然的伞，老四，你送她俩回宿舍去，打车的钱我报销。熏然，你住得近，我就许诩的伞先送你回去。行了，大家赶紧撤吧。”
按照季白的“部署”，大家陆陆续续离开。然而事实证明，不淋雨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许诩的小伞根本罩不住两个一米八的男人。李熏然心里还在犯嘀咕，季队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哪儿的，他打着伞忐忑地走在季白身边。
“所以，你是为什么隔了三年来考公安？我记得你之前是理工大学的。”
李熏然一愣。季白果然看出来了他在饭桌上不想说真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季白确实逼供技术一流，哗啦啦的雨声把他们俩隔绝在世界里的一个小角落，让他对季白产生了莫名的信任，不自觉就道出了原委。
李熏然的父亲曾是霖市东北警区的刑警队长，他高一的时候，李队长在入缅行动中失踪，下落不明，此后杳无音讯，李熏然原本一直想继承父亲的“遗志”，但奈何母亲无论如何不允许熏然继续去当刑警，为了照顾母亲他只好放弃从警，去了普通的大学读了普通的专业。直到大二的时候陪朋友去酒吧历经一场枪战，被一位便衣点醒了一直深埋心中的梦想，几经考虑，他还是选择退学，重新报考公安大学。
“我想，我还是必须要来当警察，总觉得这样，会离爸爸近一点。”
季白沉默良久，李熏然有些怯懦。
雨越下越大，李熏然不敢靠得太近，只好把伞往季白那边斜，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他肩头。季白闻声斜眼一瞟，干脆利落地一把揽住李熏然，“把伞给我。”
感受到队长的气压，李熏然乖乖把伞柄递到他手上。
季白没再说话，揽着李熏然踏着雨水往前走，李熏然微微缩着脑袋躲在伞下，他很是怔愣，眼睛盯着脚下踩出的水花，鞋子湿透了也没有感觉，他机械地跟着季白的步子。季白走得很快，两个人的酒气慢慢消散在雨中，一股淡淡的气息随着他的呼吸萦绕在他身侧，让他觉得安心。
季白把他送到楼下。李熏然抖抖脑袋，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季白，“季队你穿太少了，小心感冒。”
季白捏着衣服，抬眼看着他，“让你妈妈放心，我的人，怎么出去，怎么回来。有我在，你们都不会出事的。”
李熏然站在窗台前，看着明黄色的伞消失很远，觉得这个平时看上去不近人情的队长，真的足以信赖，瓢泼大雨遮蔽了城市夜晚一切窸窸窣窣的异动，也搅动起所有淡淡的温暖和浓浓的怀念。雨下了一整夜，在不同的街区，不同的屋顶下，两个人都彻夜未眠。此后工作回归正轨，尽管李熏然能感觉到季白对他有了些许不同，但那个雨夜分享的秘密，像是转瞬即逝的一小段章节，隐藏在雨后，他们俩之后也再没提起。
直到这次的行动。霖市发生了一起恶性连环杀人案，死者均为年轻男性，警队全体出动进行追踪，根据最新一名遇害人的信息，他们追查到商业区内一个隐蔽私密的地下酒吧，经过勘察，发现这是一个同性恋酒吧，里面还有涉毒状况。季白根据他们的情报部署行动，考虑到酒吧的特殊性，由大胡和猴子，季白和李熏然，假扮成恋人进入酒吧，赵寒老李带领二组负责策应，许诩姚檬和小方配合当地分局的人手负责汇总和监控。
“紧张了？”赵寒在茶水间见李熏然有些出神。
“哦，没有。”李熏然这是第一次出涉毒的任务，他只是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放心，头儿之前就参加过类似的行动，那次也是在酒吧，还是正儿八经的海洛因，跟这次的摇头丸什么的还不一样。”
“在酒吧？”李熏然突然想起了什么。
“是，不过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酒吧，好多年轻小伙子小姑娘都去的，上次头儿回来还说，就是一个唱歌的小伙子发现的藏毒地点，他都没听出来，我们那会儿还说呢，头儿也有赶不上外行的时候。可惜了，那小伙子要是来咱们这儿当警察就好了。”
李熏然放下茶缸，想立刻去找季白，可季白这会儿已经去市局汇报情况去了。等再次见到他已经是行动之前，他们锁上手机，带好耳机，准备出发。
和上次在雨夜里一样，季白也是这样揽着李熏然，走进了酒吧。季白去吧台要了两杯酒，回来到雅座侧面的高脚凳上递给李熏然。这会儿大胡和猴子也进来了，他们在吧台的另一侧。许诩传来消息，他们锁定的嫌犯在台阶上的雅座，就在季白和李熏然的后方。季白依然是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趴在桌上假装和李熏然咬耳朵，借机观察状况。不多时过来了两个人，背朝他们坐下，和嫌犯凑在一起谈着些什么。似乎察觉到季白的目光，嫌犯突然有些警觉地望过来，季白把李熏然拉过来立刻亲上他的鬓角。“可能有枪，注意保护群众。”
“头儿，外面情况不对。”是赵寒的声音。
“包厢有异动。”许诩监控到雅座后面包厢的异常。李熏然也发现吧台附近有状况。
大胡已经拿着酒杯挪了过来，猴子还留在舞台附近。
忽然一阵掌声响起，这时季白才注意到原来这个酒吧也有一个简略的舞台，追光打过来，一个打扮成学生模样的歌手松松系着领带坐在台上唱了一首很老的情歌。李熏然的手还被他握在手心，手上的温度，和眼前的画面，让季白有一瞬间的失神。
一秒钟内，季白被扑到一边，一声枪响在他耳旁炸裂，又像是闷在酒精里的声响，眼里瞬间一片红色。包厢突然冲出的人把大胡撂倒一边，老李的人已经赶到。季白来不及多想，把李熏然夹在身下便上前去夺枪，一片混乱之中，他不知道李熏然是什么时候从他身边滑走的，不知道身上什么时候蹭了多少酒瓶酒杯的玻璃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从身后用重物猛烈撞击的。赵寒和二组的人过来完成抓捕的时候，李熏然已经在他怀里失去意识，季白紧紧摁着他中弹的腰腹，他身上还有肩部的几处刀伤在往外淌血，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他一边喊人过来帮忙，一边看着双手和视线一起暗下去，直到混成一片死沉的黑暗。
“熏然妈妈来了吗？”季白喝过水，咳嗽好了一些。
“来了，姚檬陪着呢。”
“……赵寒，你还记得东北警区失踪的李队长吗？”
“记得，怎么了？”
“那是熏然的爸爸。如果不是我，熏然……他根本不用躺着这里……”
季白又咳起来，他避开赵寒再次递过来的水，够着手去关了灯。黑夜里，咳嗽声和吸气声被压在被子里，赵寒坐在一旁，一宿无话。
半个月之后，李熏然已经能正常地喝水进食了，他妈妈一直都在旁边照顾着。季白每天都过来，给他妈妈打下手。
“熏然就是太瘦，营养不好，不然老恢复得这么慢。你看你平时不好好吃饭，关键时刻就给警队拖后腿了吧？”
“我有好好吃饭的，而且我也没跟队里拖后腿啦。”
“阿姨，熏然很好，是我们队的得力干将，是我这个队长没当好。”
“熏然说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哪！熏然，你就得把身体养壮实，知道吗，不然怎么扛得住啊，哎，你们当刑警的，哪能不受伤啊，能平平安安活着回来就好……”
“……妈，你回去吧，我这儿好着呢，没事儿了都，你在这儿我们同事的都不好说话了。”
“知道你就是想让简瑶过来，嫌弃我这个妈妈。”
“你别，简瑶过来他们又得误会了，”李熏然悄悄瞥了一眼季白，“我现在也不想看到她……”
“算了算了，你犟得很，我先把你的衣服拿回去，晚上再过来，这可由不得你。”
让赵寒把李妈妈送回去之后，季白回来坐在床边，他知道李熏然有事想跟他说，他也一样。
“你有没有脑子，我什么时候成你的救命恩人了，要不是你，我差点都没命了。”
“我知道那天跟我说可惜了的是你，行动之前我就想跟你说谢谢的，一直没机会。”李熏然半躺在床上看着季白，正色道，“季队，谢谢你，让我重新出现在这里。”
季白突然有些怨恨，有些哽咽。
“早知道你就这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儿，我当初就不该多管闲事。”
“明明是你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儿，堂堂队长，居然都没反应过来，赵队还说你有经验呢。”
“我那还不是因为……”季白脑子里又钻出来那个阳光又坦然的失恋男孩儿，“嘿你居然还反过来说我了？”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哪！”
怼天怼地的季队长居然也有被怼得没话说的时候。他轻轻嗤笑一声，俯下身去揉乱他的头发。
李熏然突然抬起脑袋，亲上了季白的鬓角。
“礼尚往来。”
“这又不是在酒吧。”
“那下次去酒吧，我唱歌给你听。”
“你想去哪种酒吧？”
一个枕头打过来，季白又咳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