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

You'll never walk alone. 陪你细水长流.

【季然】梧桐深处

【梧桐深处】


      立冬前夜,降温来得猝不及防,这座温柔的城市里从不曾有过这般不留情面的狂风骤雨。周六尚风和日丽,满街都是携家带口走街出游的普通市民,秋日的暖绒感像晒了一整日太阳的蓬松被褥,而到了周日,拥堵的城市高架都不见往日车水马龙的闪烁光带了,像是被冬日遗弃的孤儿。

      周一早上,松林路两旁繁茂的法国梧桐几乎在一夜之间落尽繁华。寒风肆虐,卷起一地粗大灰黄的梧桐叶,铺满整齐砖面的人行道,卷不走的,混在泥泞里,每隔半分钟便被车轮碾压一次。

      松林路是霖市市中心一条闹中取静的单行线,旁边的复兴大道就是中心商业区,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单单在松林路这一侧是老的住宅区。松林路两侧种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饱满的枝叶,高耸的树干,遮掉了这条狭窄辅路上空大半的天空,也遮掉了这条路上袅袅的烟火气。路两旁充斥着小杂货铺、教辅书店、麻辣烫小摊、小型旧货市场、沙县小吃等等,还有一条小路,通向背后的一个大公园。不声不响藏在这条路上的,除了各种别处难寻的美食小店之外,还有三所学校,最靠里的一个军区党校,中间的一所重点高中,和邻近主干道的一所小学。这里,便是霖市老城区的核心地带。

      松林路虽早有年头,街面却时尚现代得很,人行道上都不是普通的水泥,间或铺着光滑或有粗糙纹理的黑曜色和麻灰色的地砖,顺着建国前就种下的梧桐树,一直延伸到单行线的尽头。平时看着颇有质感,可一下雨便很是麻烦。周日过后,这麻烦比平日更甚,恶劣天气砸下来不少冰雹和碎粒,在光滑的地砖上更容易让人摔倒。

      周一一大早,上学的孩子们就陆陆续续挤满了狭窄的人行道,接送孩子的司机们摁着喇叭堵在单行线上寸步难行。家长们看了新闻提醒,生怕自己的孩子在路上滑倒,前来送孩子上学的人比平时多了一倍。不过看来他们是多虑了,松林路两旁的光面黑砖上都铺好了小草席,孩子们大多聪明地避开草席去踩麻灰色的石头地砖,偶尔避不开了才会去踩光滑的黑色地砖。花花绿绿的伞一朵一朵挤在在梧桐树下缓慢往前挪动着,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意外,一切依然生动活泼井然有序。

      “哎,政府还是会办事的啊,我还操心我那个混小子摔着呢!”

      “是啊,我昨天在我们小区楼下才刚摔,我不放心今天才送孩子过来,这比我们小区周到多了啊!”

      学校门口的保安大爷撑着伞听着家长们的话,眯着眼笑道,“我们松林路从来都这样,你们放心回去吧,管他下雨下雪下冰雹都没事儿,这都十几年了,我就没见哪个孩子摔过。”

      “是你们给铺的草席呀?”

      大爷摆摆手,指了指对街。枝枝蔓蔓的梧桐树下,一个硕大的警徽赫然在立。如果不是大爷提醒,家长们来过多少次,也没注意过小学斜对面就是松林路派出所。

      “那帮所里的小子,一下雨就出来铺草席子,准时准点,可没误过呢!”大爷端着茶缸子优哉游哉关上门看报纸去了。

 

      这松林路派出所是几十年的市局评优冠军,高湖开发区的新大街,南鼓老区的桃园,下林区的解放路,从没赢过松林。评上霖市优秀最早是在四十二年前,因破获震惊全省的校园尾随杀人案,受到北关老区公安分局的嘉奖。其实那个案子完全是阴错阳差。当时的报案人是松林路716所军属大院的一位居民,报案的时候就把罪犯送到松林路派出所了,罪犯当时手腕骨折,肩膀错位,当时的值班民警见报案人年纪不轻了,大约年近五十,身材高大但并不健硕,身上也没有扭打的痕迹,做笔录才发现犯人身上的伤居然都是被报案人打的。民警见时间已经很晚了,报案人也并非本市户籍,便只留了联系方式就让他回去休息了,准备第二天再详细询问。结果第二天一早,来了一个和报案人身材年龄均相仿的人,递上一堆详细整理好的资料,罪犯的个人信息、尾随记录、作案时间手法,中间的证据和推理过程全都专业详尽。

      “昨天来报案的是我朋友,他有点儿累,我替他把我们整理的案卷资料送过来。”他拉过登记表草草写下自己的姓名、电话和住址,“如果还有需要问的,可以随时联系,我们都赋闲在家。”

      松林的民警们目瞪口呆地捧着手上这一小卷资料,上面工整的钢笔楷书,脉络清晰的框架结构。中间间或有少许涂改的痕迹,看得出来字迹有所不同,涂改之人的笔迹更显苍劲潦草。值班民警看过姓名,这才恍然大悟,这位年过半百的退休大爷,就是当年威震一方的西南战神。下午等派出所刑警队的人从市局开完会回来,看到案卷,方慌忙叫上所长,拎上水果补品,循着住址找了过去。

 

      “真没想到当年我们老师在课上说过的人就住在我们辖区,我还以为是重名的!”

      季白身旁的人从厨房端来切好的脐橙,摆上一小盘柿饼,笑言,“他还嫌闷呢,多少次想去所里找案子,都是我拦下来的。”

      “你还说我!这次的案子还不是你偷偷摸摸跟着去的,你写的那资料错误一大堆,还不都是我给你改的。”

      所长接过季白递来的水,开口问道,“请问这位是?”

      “阚所长,我是李熏然,以前是潼市公安局刑警队的。”

      “哦哦哦,是您昨晚把犯人送过来的!”

      “打个平民小子做段笔录就累趴了,还让我早起送案卷。”

      “季厅,是我们工作失职,还让你们费心了。”

      季白咂着茶,“松林一向治安很好,案子不多,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只是这一块儿孩子不少,还是得警惕一些。”李熏然在一边补充道。

      “今年确实是我们疏忽了,我们刑警队都借调到市局忙周边县的大案了,反倒被钻了空子。”

      “以后有什么事说一声,我们也还年轻着呢,这些案子不在话下。”

      季白一掌往他脑袋上切过来。“就你年轻!昨晚回来倒头就睡,我在那儿给你擦手涂药弄了半天。”

      “二位放心吧,以后案子有我们呢。”

 

      不过之后松林路派出所也不敢劳动辖区的这两位大神。翻过警局系统的档案,这两个人立过的功受过的勋比他们整个所加起来还多,季白受伤之后从一线退下来一直做到省厅厅长,李熏然是潼市公安局副局长兼省重案组负责人。松林路这边下不管复兴大道的商业区,上不管军属大院北边的区委区政府,辖区里就是松林路和松林辅路交叉部分的几片老城区,三所学校一个公园一个社区医院外加五片居民社区而已,多少年来也没出过什么大案,派出所里养尊处优的民警们哪比得上出生入死一辈子的季白和李熏然?

      出了这事之后,所长开了大会严肃整顿,就是累死忙死,也绝不能惊动军属大院这两位不安分的退休刑警,所有社区内的问题,不论大小,必须在他们俩知晓之前解决掉,不然一个个的都别想拿季度奖。季白和李熏然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觉得有意思,每次出门买菜遛弯凭借刑警的直觉捕捉到哪怕一丁点蛛丝马迹,没过两天就没影了。那一年松林路派出所第一次评上了区里的先进。他俩傍晚从公园回来看见派出所门口的表彰牌子,李熏然才了然于胸,啧啧啧个不停。

      “你说你都退休好几年了,还是搞得人家提心吊胆人心惶惶的。”

      “那是警校教的好,公共安全无小事,居安思危不懈怠。”

      “越老越像政治老师,教导主任,还有……楼管大妈……”

      “嘿,你小子!皮痒欠揍!”

 

      于是闲得长草的两位刑警同志,除了教公园的大爷大妈打擒拿拳(然而收效甚微)、帮院子里一筹莫展的辖区片警给隔壁楼的老人找猫儿子、跟学校保安大爷东扯西拉谈天说地以外,还负责上了松林路的社区工作。自从某天吃货李熏然同志雨天里嗦着麻辣烫心不在焉脚下一滑骨折住院之后,季白同志便默默承担起了雨天给地砖铺草席的任务。等李熏然养好了腿,正值梅雨,见季白又披上雨衣准备出门,心里纳闷儿,闷着头提拉着套鞋准备跟着一块儿出去,被季白摁回沙发。“你别折腾,腿刚好,又想住院了?你当你还二十出头呢?”

      李熏然就这么在窗口看着季白来来回回从大院门房往外抱草席,弓着腰挪着步子往地上铺。从九楼望过去,一米八几的个儿佝偻在冷清灰黑的街道上,斑驳地在青绿的梧桐枝叶间若隐若现,直到消失在远处包子铺晕开的蒸汽之中。他一声不响回到厨房,煮上姜茶,温了热酒,像很多年前的周末傍晚,等着他的三哥风尘仆仆从枪林弹雨里平安归来。

      那年春夏雨水特别多,路边便总是见着一个穿着警式连帽雨衣沿着松林路隔五步铺一块草席的老头儿。边上的居民见了越发觉得松林路派出所的那么多先进和优秀果然非虚,民警们都这么尽职尽责。这话传得多了,周边的商贩、保安、学生、老师们都知道了。等到夏去秋来,难得的下起初秋的凉雨时,没等季白出门,李熏然就像模像样地把他摁回沙发。

      “不用下去了,我刚从菜场回来,都铺上了。”

      季白瞪着眼不解地看着他。

      “好几个穿警服的小伙子铺的。”

      他起身去窗台,伸出脑袋隔着层层梧桐叶去看地面,还没看个分明,脑袋就被拽了进来,眼前一白,李熏然的手隔着毛巾在他头上乱搓一气。

      “你别折腾,感冒刚好,又想吃药了?你当你还二十出头呢?”

      季白就这么安安静静让李熏然带着莫名的报复心在他从小最珍视的头毛上胡作非为,笑出一脸褶子。

      “那帮孩子还真懂事。阚所长有点本事。”

      “什么阚所长啊,人家早去市局当政治处主任了。”

      “现在那是谁?”

      “我哪知道,所长都换了两拨了,年年先进,那所长提得可快了。”

 

      又过了十几年,他们擒拿拳也教不动了,猫儿子也没力气找了,保安大爷换了人,俩年轻小伙子在学校门口站着岗,草席子不用他们铺,院子里飘落的硕大的梧桐叶也不用他们去扫,两个糟老头子除了买菜做饭玩猫逗狗,几乎无事可做。

      那年的夏日格外炎热,俩人翻出许久未穿的警式黑T恤去学校背后的大公园散步。他们坐在小桥边的榕树下乘凉,季白知道李熏然又要直挺挺往下躺,从包里摸出毯子在他背后铺上。斑驳树影在李熏然合着的眼睑上浮动,他望着面前的粼粼波光,突然有些想念大学时李熏然从篮球场小卖部捎来的冰激凌的香甜味道。

      不多时,李熏然似乎睡醒了,低低地唤着三哥。

      “恩?”午后的阳光糅进桥下的流水,一闪一闪照进季白的眼睛。

      “我做了一个梦,我们在湄公河的游艇上,我们俩面对面坐在船尾聊天,旁边没有别人,其他乘客全在船头的座位上,离我们很远。你说好奇怪,他们每个人都长得一样,很安静,也不说话。你就往前走,碰了碰他们,发现他们浑身都是弹孔,你就大喊着冲我扑过来,我们掉进河里,在水里潜泳。我们拼命地游,等游到很远,我喘不上气的时候,听到一处爆裂声,我从水里浮出来,船炸了,浓烟和火焰滚滚而来,那火光像湄公河畔的夕阳。我闭上眼睛紧紧抱着你,然后我就醒了。”(注:此段改写自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所著《爱与战争的日日夜夜》)

      季白回头去看他,他眯着眼隔着树荫望着夏日的骄阳,眼角的皱纹像榕树的树皮,眼睛里若有若无的光又像是榕树上栖着的金丝雀的羽毛。

      季白把他拉起来,收拾好毯子,“睡够了,走走吧,活动活动。”

      他牵过他的手,沿着小河慢吞吞地走着,一直走到公园靠近复兴大道那段的儿童游乐场。季白掏出几个钢镚儿买来一个大棉花糖。

      “三哥……我喜欢吃咸的……”

      季白固执地把棉花糖递到他嘴边。他们俩的苦日子都过去了,“现在适合吃甜的。”

      两个身上印着白色字母POLICE的老头子挨着肩膀坐在过山车旁边的长椅上,舔着中间粉红色的棉花糖。夕阳从天边染过来,青翠的草坪戴上麦芒的金尖。哗哗哗的声音由远及近,公园的清洁工人拿着扫帚扫着提前掉落的细小松针和大梧桐叶。季白欠了欠身,把棉花糖的竹签扔进工人的垃圾桶里。

      “三哥,我们一会儿回去吃火锅好不好?”

      李熏然一脸不满足,嘴角还留着糖屑,在夕阳下显出浅浅的玫瑰色。

      季白侧过脸吻上去,满意地看他白净的脸被“晒”成酡红色,酒窝里仿佛带着醉意。

      “好。”

 

      从公园侧门到松林路的羊肠小道在高大的梧桐间渐渐暗淡下来,街边升腾起热烘烘的烟火气,晕开渐深的街景,一时间美食飘香。一盏坏掉的路灯提前亮起来,路灯上方渐渐多出成片成片的灯火,隔着窗帘、衣架、电线杆和梧桐叶。炊烟四起,他们回家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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