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

You'll never walk alone. 陪你细水长流.

【季然】勋章

【勋章】

      

      季白三十九岁从缅北战场上下来的时候,李熏然把他抱在怀里,他身上唯一的重量似乎只剩下脚上那双泥泞不堪分不清原本颜色的短靴。他们冲过边境回到霖省境内,河对岸的铁皮房子在月光下悄无声息,白得发亮。李熏然跪在入夜冰凉的水泥地上,几乎无法听懂耳畔焦急响起的霖省方言,直到有人把他拽上救护车,开始剪黏在他身上的防弹衣。有人把他抓着季白的手往下扣,他捉不住他,除了喃喃低语,他无能为力。

      季白……季白……季白……

      等他醒过来之后便几乎没合眼。

      他穿着病号服去重症监护病房,战峰在门外帮他穿隔离服,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他肩上的子弹还没取出来,你不要靠太近,听见没?”

      李熏然一声不响往里走。护士为了治疗方便,给季白胡乱剪了发,乱七八糟的短发茬儿支棱着,和他本人一样倔,如果季白知道自己的发型是什么模样,大概会气得抓狂。平时李熏然从来摸不到他的头发,即使趁他睡着也很难过到手瘾。这次终于有机会了,桀骜凌厉的人终于以这样的方式乖顺下来了,而他却根本无法伸出手。

      那双沾满泥土的靴子不见了,季白的右腿打着石膏固定在床尾。他那双靴子还是李熏然拽着简瑶一起去给他买的,简瑶非说浅卡其色好看,可季白嫌颜色太扎眼,说多穿着踩踩泥巴淋淋雨就不扎眼了,于是总穿着它去出任务,田垄、泥地、雨林、河滩,一穿就是一年。这下季白该满意了,黑漆一片,还混着脏污的血,像是单位每年发下来的战靴。

      最严重的伤在肩部,正面射入的子弹钳在锁骨附近,尚未取出。那本该是洞穿李熏然心肺的子弹,现在卡在季白的身体里,像是烙印,把他钉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为什么还不取出来?什么时候才能取出来?

      至于胳膊和后肩处的刀伤,还有侧脑的撞伤,季白一定会说都不碍事,他总是这么说。季白后腰和右腹都有疤痕,李熏然知道,他们俩裸着上身一道一道数过,李熏然那次输得挺多,这下,也许是这辈子也比不上了。他们还会有一辈子吗?

      那张爱怼人的嘴藏在氧气罩里,上面一层浅浅的薄雾。还好,他还活着,他依然在这个世界刻画着自己的印记,这是幕天席地的白色恐惧里唯一的慰藉。

       

      取子弹那天,李熏然也悄没声地去献血了,他没去医院的献血站,去的是商业区的流动献血车,被年轻的小护士投喂了好几颗大白兔奶糖。回来把献血证递给重症监护外的护士的时候,差点没被骂死,还是献血车的护士善良。

      赵寒收来全局上下的一厚沓献血证,安抚好了炸毛的护士长,拿上酸奶饼干把李熏然拖到病房勒令他吃饭睡觉,李熏然反问一句,你吃了吗,你睡了吗?赵寒瞪着眼瞅他,他瞪着眼瞅回来,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是血丝,还有一层水雾。于是战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被遗弃在一旁的酸奶饼干,和手术室外两副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的驱壳,李熏然靠在椅子上,赵寒趴在窗台上,一个望天,一个看地。

 

      在季白从重症监护转出来之前,李熏然还是被迫合了眼。

      “报销预算有限,你这种瞎折腾延长住院期的我是不会给你报销的。”战峰扔下这句话就派简瑶找来护士强行拽他去睡觉。

      那是出事以来李熏然第一次笑。“真像他会说的话。”

      战峰晚上在病房里给终于转醒的季白解释的时候,季白缓缓眨动着眼睛,微微弯了眼角。战峰给他僵硬干裂的嘴唇蘸着水,慢悠悠地说,“所以你也别抱怨醒过来居然第一个看到我这个退休老年干部,而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卷毛小子。”

      第二天再看到赵寒和李熏然,季白便不想抱怨了。李熏然一言不发地给他擦洗身子,赵寒敬业地给他唱歌。季白眯了眯眼睛,伸出手顺着李熏然的毛巾去拧他的手腕。李熏然回过头就怼回去,“你们队长嫌你嗓子难听,公鸭子还唱什么歌。”

      赵寒还没反应过来,季白突然忍不住就开始笑,笑得咳嗽,笑得伤口刺痛,一时竟有些天昏地暗的感觉。两个始作俑者于是手足无措地想要上来安抚他,直到护士进来把他俩一顿呵斥,季白寂寞又无奈地看着这两个人像大号的蓝精灵一样灰溜溜地被赶出病房。想必年轻的护士并未体会过切身的伤痛,疼痛是件多么天大的好事,提醒他是在真切地活着,活在最懂他的人身边。

       

      这话最早是他说给李熏然听的。

      李熏然那年在美国出事之后,无法面对简瑶,虽然当时医生认定他的应激反应非常严重,但休养期间大家还相对比较放心,因为只要简瑶不出现,李熏然和之前基本没什么两样。但后来等他归队之后才发现,他对枪支有非常严重的反应。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对枪的排斥,为了逼迫自己恢复,他豁出去到靶场上试图强行练习射击,他举起枪目视前方时,眼前却骤然黑暗,耳畔只有简瑶那句绝望的哀求“熏然,我是瑶瑶”,下一秒,在他举起枪对准自己胸口之前,就被旁边的队长夺过枪扑到一边。他跪在地上捂着胸腹呕吐不止,眼看着就要往下倒,惊魂未定的队长又慌忙过来架住他,一边让靶场的人去打120急救。

       此后李熏然便禁止接触枪支了,但他倔强地不肯离开刑警岗位,周围的人劝了一轮又一轮,平时看似好说话的李熏然却死也不肯退让,季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李局长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去求季白,“熏然从小就最听你的话了,作为一个父亲,我只能来找你……”

      “李叔,如果我支持他留下来呢?”

      最早李熏然要当刑警的时候,季白也曾像藏赵寒户口本那样试图阻拦过,可李熏然没有赵寒好骗,他大大方方地站到季白面前,“三哥,户口本我藏好了,身份证你更不用想,我说不过你,但志愿我绝不会改,不用浪费时间了。只是我很失望,我原以为你会支持我和你并肩,没想到你还是一样小看我。”

      这是从小到大唯一一次,季白在嘴皮子上败给李熏然,或者根本上,他在心里其实早就败给了他。

      “我和熏然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从来不存在听话不听话,只是恰好,他认同我的想法,认同我的决定,而我也恰好认同他。所以,他从来没有劝我不要入缅,我也不会劝他离开刑警队。”

      李局长何尝不懂,可他绝望又黯然。

      “李叔……麻烦你把他调到霖市,我会好好照顾他。”

 

      此后李熏然一直跟着季白,从霖市刑警队,后来到霖省重案组。起初不让他看见枪,慢慢地,随着心理治疗的推进,开始有意无意地让枪进入他的视线,让他逐渐习惯。再后来,季白开始让他接触空枪,找回手感,到最后甚至能周末在家一起玩拆弹装弹的游戏。当然,这中间有太多折磨,头痛、胸闷、恶心。最严重的一次,李熏然把季白当做当初开枪的自己,对他大打出手,打完后清醒过来,又自责到近乎气闷昏厥。季白从没问过李熏然还要不要继续,他只会说,“再坚持一下,再忍一忍,就快好了,很快就会好的。”

      李熏然当然会坚持,那是他的承诺,也是季白的承诺。从赵琅的“追悼会”开始,他们就发誓永守岗位,绝不退缩,季白挺直的脊背,和李熏然越过赵寒望过来的眼神,一瞬间他们便彼此了然于心。

      于是他继续陪着他,一次一次地经受折磨,又一次一次地带着他往折磨里硬闯。

      等到李熏然终于可以相对自如地握枪之后,季白却胆怯了。自从两年前接到电话说李熏然差点在靶场再次对着自己开枪之后,这一场景就无数次地进入他的梦里,拷打着质疑他帮李熏然克服应激反应的决定。从握枪,到上膛射击,他迈不出这一步,害怕这一次带着他硬闯的,是死亡。

      直到一次意外行动,他才终于踏出这一步。李熏然原本只负责开车和把风,但行动出现纰漏,嫌犯出逃过程中打伤姚檬,季白抓捕途中路线判断失误,李熏然接到大胡的呼叫之后从车上下来,正好看到嫌犯准备踏上摩托车绝尘而去,他来不及思考就条件反射地掏出枪瞄准射击,季白从巷子转角追出来看到这一幕几乎无法呼吸,他已经看到李熏然条件反射结束后的犹豫和颤抖。

      片刻之后,他追上来握住他扣在扳机上的手。“开枪!”

      砰地一声,子弹歪打正着打中轮胎,摩托车顷刻侧翻,又是一枪,嫌犯腰侧中弹。

      “大胡!”

      大胡应声赶到,把嫌犯摁倒在地。季白松了口气,摁住保险,把枪从李熏然手里拿下来,转过来看着他。

      李熏然脑中一片轰鸣,坐在地上抑制不住地大口喘息,季白蹲在一旁抚着他的背。

      “打得漂亮。”

      李熏然抬头望着他,与以往不同,这次他双眼尚未失焦,只是神情慌乱。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吐吗?”

      李熏然摇头,慢慢喘匀之后,低声说,“我就是……肩膀疼……”

      季白懂了。那是他上次受伤的地方。之前在美国治疗枪伤时,其他地方他都有痛感,唯独左肩部位完全没有感觉,那时主治医生也觉得奇怪,但没有痛感也是好事,便并未细究。直到在靶场事件之后,详细了解了前因后果的心理治疗师才解释道,由于严重的心理创伤,他在精神上会选择性地遗忘和屏蔽肌体这部分的痛感,说明那次射击是他极度排斥的痛苦根源。

      季白禁不住把他紧紧箍在怀里。

     “疼,说明你终于活过来了……欢迎回来,我的刑警同志。”

       

      这之后,季白陪李熏然把公安大学所有的刑警训练项目又重新来过,直到他终于正式回归。李局长已经提前退休了,李熏然便理所当然地留在了霖市,与季白并肩前行。这次入缅,是李熏然第一次深入季白奋战的一线,他终于体会到季白十几年来刀尖上的行走、炮火中的来回,也是这一次,他才知道为什么季白从一开始就支持他留在刑警队。带着伤痛前行,是他们应尽的使命,只有跋山涉水经历一路的痛苦折磨,才能担得起更重大的责任,承受更无情的打击,万家灯火,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背得起来的?

       

      季白出院之前,组里来了新任务,赵寒回去了,只剩李熏然留在病房继续照顾他,这个阶段,除了每天的例行投喂和洗浴助理之外,他要做的其实已经并不多了。很多年没有比过身上的伤了,季白那天一时兴起,知道这次入缅李熏然和赵寒也都不同程度地受伤,便试探着去问,李熏然死活不说,“反正没你多”。

      季白仗着自己还是个病号,强行上手拽他的上衣,他隐约记得李熏然除了脚踝被扎伤之外,后背应该也有几次中弹,当时虽然穿了防弹衣,但情况似乎并不乐观。李熏然怕出院之前又出什么幺蛾子,只好乖乖脱了上衣给他看。

      “喏,防弹衣挡了两颗子弹,就这两块淤青,这里侧面被划了一刀,然后这里有一点烧伤,还有一颗子弹没躲干净,蹭了一下,就这些,没了。”

      季白放心了,“穿上吧,别着凉了。”

      夜里量过体温后护士给关了灯,催他们早点休息。季白躺在床上看着月光下李熏然瘦削的剪影,想起那晚李熏然抱着他瘸着腿跑了两公里的路,他贴着他胸口,听着他几乎杂乱无章的心跳。

      “下次再出任务,你得眼观六路,防弹衣也防不住那么近距离的射击。”

      “我知道。”李熏然转过头看着他,“你那天说过了,我听着呢。”

       季白笑着抬头望着天花板。“死过一回倒把遗言给忘了。”

      “你闭嘴!”

      季白笑得更开了。“不过也好,有防弹衣加持,这一轮我又赢了。”

      “活下来才算赢,比那些没意思。”

      “对啊,所以我活下来啦。”季白的声音温柔下来,李熏然长舒一口气,望着他的眼睛,一时失语。

      “你这两天头还晕吗?”

      “还好,比之前好多了。哦对,我还要加上俩针眼!”

      季白失笑,“那我也比你多。”

      “赢了的回去做饭。”

      “等我出院就给你做鱼汤。”

      “说话算数。”

      “但你得去钓鱼。”

      “你去菜场买一条鱼会死啊!”

      “会!喏,你刚才说的,死了我就输了,那就该你去做饭。”

      所以李熏然嘴皮子当然还是比不过季白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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