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

You'll never walk alone. 陪你细水长流.

【季白&明诚】礁石与灯(四)

【划重点】这里的季白和明诚并不是CP,并不是CP,并不是CP,这里的CP是季白x李熏然,以及明诚x方孟韦

【划重点】这一篇中涉及历史的内容完全是虚构虚构虚构,我对真实的历史了解程度非常不够,如有很不符合历史的部分,全部都是我高中历史没好好学的锅(毕竟高考文综只考了183,弱鸡得一比)。


【礁石与灯】

(一)  (二)  (三)

(四)


      此去十多年,明诚一直都没有出现,季白刚开始会心怀挂念,不知道明诚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时不时带着温柔笑意或温暖或无奈地提起的孟韦,过得好不好。他也知道,如果明诚心怀困惑、忧愤或是恐惧,是会不自觉地出现在这个世界来寻他的,他只当明诚和孟韦在他们的世界里过得很好,便不再多分心思了。

      统一之后不过五年的时间,日子便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很多人期待的混乱和动荡并没有如期出现,国家机器强力碾压过去,很多东西都能被改写,那些真实并不是被抹去,而是以一种令人愉悦的方式不痛不痒地存在。这个世界,从缘木取火的时代,到先贤争鸣的时代,到大航海的时代,再到今天,权力即真理是亘古不变的法则,当你足够强大,内外的质疑都会烟消云散,一切矛盾也都能得以掩盖。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似乎的确进入了共和国最好的时代,至少目前看起来,还会持续很多年。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太平,不过统一之后带来的一些社会矛盾主要集中在东南沿海和一二线大城市,与这些地方的同行相比,在西南腹地,季白的工作与往日并没有太多的不同。这期间的毒品与犯罪依然在边境盘踞,即使如今已经荣升霖省公安厅刑警总队队长,但季白常年忙活的依然是禁毒的危险工作。他上任之后,改变了队长挂职副队长出力的传统,由他来亲自主抓禁毒,和特警总队协调合作打击贩毒和军火交易,其他诸如拐卖人口、强奸杀人等重大刑事案件都交给其他副队长来负责。霖省芒世、临苍、锐丽几个城市是重点对象,一年中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季白都得去这些边境城市指挥当地禁毒支队开展清扫行动。

      近年来的一些行动主要是针对专职罂粟种植的小型武装部落,那里整个山坳里的人都在从事毒品和军火交易,他们不扩大自己的地盘,只小而精地集中力量盘踞在自己的小村子里,秘密地利用未成年的孩子往外运送各种毒品。季白以前在缅甸吃过一次小孩子的亏,差点没了自己的右胳膊,可即使如此,他面对年幼的孩子依然会不可避免地放下战神的杀意,不过还好多年的经验已经让他发展出一套对付娃娃兵的手段,那就是带上眼睛清澈笑容温暖的李熏然。季白被风霜刀剑雕刻出的一张脸几乎已经不可磨灭地印上了“刑警”两个字,但李熏然不管经过多少年的摸爬滚打,他依然可以面对各路亲朋好友家的小孩子“不要脸”地问出“猜猜叔叔是做什么的”这种问题,居然还能得到“运动员”、“大明星”、“摄影师”、“程序员”各路五花八门的答案。只要有李熏然在,季白从不担心在娃娃兵面前失手,再训练有素的娃娃兵,也只是孩子,他们眼底的一些东西,总是能被理解的,因而也能被拯救。铲除这些部落非常费劲,不仅需要特警和公安,更需要当地政府和农民的配合,把一片片罂粟田变成茶园、果园、咖啡园,再把新的人口迁移过来,从铲平到根除到重新安置,前前后后能耗上三五年的时间。季白通常只负责最关键的部分,其余时间回到省厅进行总队日常的基础性工作。省厅上上下下没人不知道季白的个性,行政性的东西能省则省,只把最难啃的东西交给季白,啃完了就让他该休假休假,该赋闲赋闲,连去邻省介绍先进的工作经验这种事,通常也是找人代劳,只有去北京部里开会、汇报或者接受表彰,他才会就着出差的机会回去看望亲人和旧友。

      整下来三个大大小小的罂粟村之后,季白放了一个长假,年底和李熏然先一起去了趟潼市,带了一些冰鲜的鱼虾蚌类回北京,给家里年迈的父母做了几顿丰盛的大餐,忙过节庆附近人情世故的种种往来之后,他们在早春渐暖的日光里,悠悠然享受了整整两周只属于两个人的美好假期,熏然调侃,说这日子像是提前退休,季白便皱眉头,“我还不想退休呢,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完”。

      离回队里报道还剩两天的时候,季白一大早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电话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节奏紊乱一下粗重一下清浅的呼吸声。李熏然还在迷糊之中,就见季白翻身起来很快就穿好衣服围好围巾,过来拍拍他,“快,起来去准备热水,毛巾,再煮点热粥,蒸点馒头,我很快回来”,拿上车钥匙便匆匆出了门。

      他在路上想过明诚现在可能出现的很多种模样,以为他会浑身是伤浑身是血,或者更可怕的是那些伤都已经结痂痊愈,或者脸上毫无往日宛如暗潮涌动的生气只剩下麻木的神情。季白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他的父母一代也因为爷爷的关系基本免于伤害,他根本不知道那个时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为什么直到建国八十多年的今天,即使对历史的讨论已经开始松动和解禁,也依然少有人正大光明地谈论那场十年浩劫,很多年轻人热火朝天谈论起的历史,像是荒诞故事会里的一幕幕戏剧,而并不是老一辈人混日子也好、谋生存也罢,切身一步一步一天一天挺过来的生活。

      等他翻遍了整个燕园终于在燕南一栋小楼的仓库墙根处找到明诚的时候,他依旧穿着上次见面时身上那件藏青色的棉衣,只是颜色已经有些发白,显出些许惨淡的灰色,在周围冬日里尚未重新绿起来的爬山虎的映衬下显得毫无颜色,跟他明显瘦削但又不同于季白那种硬朗挺拔的脸庞一样。明诚看到了他,扶着墙站起身来,还没等他抬眼看向季白的眼睛,季白就先一步抱住了他。

      棉衣几乎是明诚的一副空壳,空壳里隔着十八年的侵蚀留下来的虚空,才是明诚的肉体,仿佛只有把他紧紧地箍进怀里才能感受到空壳内实实在在可触碰的明诚。明诚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是终于触到了实在的东西,把脸埋在季白的肩颈,他的呼吸随着升起的晨光暖绒着季白右侧的肩膀。

      半晌,他听见季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走吧,我们回家。”

 

      在季白家中吃过了热粥热馒头,熏然给他冲了一大杯蜂蜜柠檬水,明诚感觉嗓子好了很多。他看着窗明几净的家里自己面前的这两位几乎年近半百但从外貌上却丝毫看不出任何苍老痕迹的“年轻人”,尤其是这位眼睛比季白更圆,说话时比季白更润,吃饭的时候比季白动静更小的李熏然,心里堵着的硬块像突然被一种无声却强大的温柔撞得粉碎化得彻底,突然眼前就一片模糊。

      他迅速起身,习惯性地拿走餐盘碗筷来到水池边,不顾季白在身后说“不用管,我们扔进洗碗机就行”,打开水龙头机械性地工作了起来。水流哗哗,他的声音很嘶哑,但季白听得很清楚。

      “我真的很想孟韦。”

 

      孟韦之前一直在港大工学院就读,他课程落下得多,一步一步学得很慢,但也很扎实。毕业之后他主动要求回国参与国家建设。那时明诚在党内已经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政治气息,他劝孟韦先留在香港工作几年,等局势稳定了再回来。奈何一五计划时期,国家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孟韦坚持要求回来,明诚甚至有意给他设了一些绊子,但他的要求无法阻拦,很快就顺利的回到清华大学机械系任教。孟韦回国不久就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虽然两位老师在北京高校内很少受到波及,但全国各地,尤其是安徽河南等地饿殍遍野,明诚在高层对此看得清清楚楚,孟韦门下的学生,已经有好几个家里出了事,回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明诚记忆力极好,白天开过会看过的报告材料,晚上回家就能写下来给孟韦看。北京那时限电严格,孟韦看着明诚草稿纸背面用钢笔写下的触目惊心的几行数字,瞬间想到北平解放前那些挨饿的师生和市民,他隔着烛光看着明诚,两人相顾无言。

      “很早的时候季白就跟我说,让我去国外教书,但我不想离开。”明诚苦笑,“我也没告诉你,我不想你回来跟着我受苦。”

      孟韦看着他,“季白说的是饥荒么?”

      明诚没说话。

      孟韦整理好他的草稿纸,“可能他多虑了,你看,其实我们也并没有多苦,你最近倒是还胖了一点。”

      “但愿如此。”明诚长叹一声。

 

      然而季白所说的却并不是大饥荒。运动并不是突然开始的,此前的酝酿和斗争也持续了很久,明诚越来越觉得自己看不懂政治,看不懂国家,他庆幸自己还有一个教书育人的避风港,不必在浑水中弄潮。可是运动轰轰烈烈来临的时候,他没想到最先倒下的是方孟韦。即使他的大哥是抗日英雄,他的姑父是忠实的地下党,仅凭一个行长家小少爷的身份,他就难逃牢狱之灾。孟韦入狱之后,明诚瞬间乱了手脚。他怕孟韦的脾气会惹出什么事来,千方百计动用关系去联络他照顾他,给他通气,嘱咐他看清局势,不要硬来。所幸孟韦选对了专业,虽然他倔强坚持,一步也不肯让,嘴上笔头都不肯松,但他专业水平过硬,又参与着国家计划中的重点项目,虽然不可避免地要受些苦头,卫兵却并不会伤他,上头委员会也并不会动他。但这些明诚并不知道。他忙前忙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其实也自身难保。

      一开始,明诚只是被限制了行动自由,停止政府高层的工作,之后,北大的教学秩序全面瘫痪,他的好几份经济发展报告的文件都被中央打了回来,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渗透全国,根本无从动摇。明诚很快被打为走资派,被禁足,被禁言。他明里暗里为了孟韦的种种活动更是积成种种误会,使得两个人之间彻底断了联系,不得往来。此后北大校内的批斗愈演愈烈,他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的身份被不明真相的学生们翻出来骂得狗血淋头,他们找到了他昔日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泛黄照片,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学生过来抄家,把家里唯一的一张明家合影撕得粉碎,砸烂了床头柜旁已经支零破碎被明诚努力粘合在一起的那张方家最后的全家福,而撕碎照片的人,就是几年前跟他最亲近、也是最得他信任的学生。

      北京的冬天很冷。孟韦在香港多年,已经不适应北京的寒冷。回国之后每年冬天明诚都要烧足热水灌上好几个热水袋帮他捂腿捂手,有时候穿上很多层棉衣手也会冰凉。此刻孟韦在阴冷的京郊在卫兵的监视下继续他的研究工作,他的衣服够不够穿,东西够不够吃,明诚全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会身着单衣在冰冷的地下室画图写字演算建模,是不是只能喝凉透了的面汤,发霉了的棒子面,他也全都不知道。两人分隔北大清华,两校中间杂草丛生的荒野之路就像银河。

      后来情况有些松动,他们能用书信往来,尽管所有的信件都受到严密的监控,明诚收到的常常是墨迹斑斑甚至有粗暴褶皱的纸张,偶尔还有缺页。但有书信已是极大的奢侈,他能从孟韦的字迹里读他的情绪,他的身体,他的希望,他的绝望。一封一封,他几乎迷恋于这样的信件。

      抗战期间,内战期间,明诚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游走于刀剑火海,带着一万种伪装与一万种人交杯换盏言谈甚欢,偶尔他甚至会享受这种孤独,因为那时他是自由的,他自由地追随着他的信仰,他自由地向往着他的理想国。但此刻的孤独却像黑洞一样无边无际地向他涌来,所有他信任的人,那些作为他信仰来源的人,从忠心爱国的同事,到踏实聪慧的弟子,到朴实勤劳的工人和市民,都倒戈相向,人们呐喊,人们沉默。他仿佛像一条迷途的老狗,赤条条地行走在满面喧闹的红色之中,只能看见灰色,万物寂静无声。

      在这样的孤寂中,只有孟韦,让他感觉他还活着,每一次孟韦的字迹,每一次他想念着孟韦写下的字迹,在延续他的希望,他的信仰。一天一天,孟韦的字迹不再清晰坚定,甚至少有地在中间出现了涂改的墨痕,墨痕越来越多,明诚终于控制不住从四面八方吞噬而来的黑暗。夜里,他在梦里狂奔,嘶吼,流泪,醒来时几乎难以开口出声。

      那夜起身,推开门来到院落里,他第一次看到了生动的色彩,绿色的草,黄色的花,棕黄色的篱笆,女孩粉蓝色的裙摆,墙边橙红色的自行车。

      这是季白的世界。他这才意识到,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季白。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拨通了季白的电话,听到这个世界里季白的声音真实地从听筒那端传来,他终于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他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只是大口的呼吸,但季白知道那是他,季白说会很快过来找他,这便足够。

 

      季白没有拦下他,他默默地看着明诚清理好所有的餐具,擦干净桌椅。季白烧好了水,李熏然拿出茶叶,等明诚打理干净,客厅茶几上几杯水已经热腾腾地冒着气,他们许久未回来,家里虽是上好的茶叶,但放陈了,多少有一些不够回甘,暖暖的室内空气中有一种雾沉沉的涩。待季白引明诚到到客厅坐下,李熏然看了看他们,回身就准备离开,明诚叫住了他。

      “别走。”

      李熏然惊讶地看着明诚,季白顺着明诚的目光看着李熏然,想着那个被小孩子们围着团团转笑嘻嘻的李熏然,那个四十多岁了牵着邻居家里的大金毛还是会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李熏然,还有值夜班时顶着黑眼圈端着咖啡一本正经给自己汇报工作,一边把自己手里的咖啡换成牛奶的李熏然,突然明白了明诚的思念。

      “他现在在哪儿,”季白问,“孟韦?”

      李熏然在一旁坐下,给明诚递上茶。

      “我不知道……”

      “还在清华么?”

      “我想是吧。”

      “我们可以去照顾你们么?”李熏然开口。

      明诚抬头。

      “我们没法给你们带去吃的带去棉衣,其他人也看不到我们,我们可能什么也做不了,”季白说,“但我们可以陪在你们身边。”

      明诚抿了一口茶,皱了皱眉,他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

      “你身边的人不是不值得信任了,他们也并没有变,只是那是一个疯狂的时代,很多人都身不由己,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像孟韦一样坚定执着。

      “你说过,不必苛责特定时代中的人,我知道你对他们从没有过责备,但我希望你知道,你也不必因为他们动摇你的信仰。

      “你说个人是抗不过历史的,但信仰抗得过。马克思主义不是说,真理总是要经过实践检验的么,我确信,你的信仰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理,但那是值得你坚持,也值得历史铭记的东西。

      “如果你看不到其他色彩了,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看到熏然,我们会在你身边。”

      明诚一口气喝完了手中的茶。李熏然抬手给他再次添满。

      “至于孟韦,不用担心,重工业一直是那个年代最为重视的项目,他学的机械工程,又是清华机械系的中流砥柱,他不会有事的。”

      “我会帮你好好照看他。”李熏然说。

      “我向你保证,他绝对比我更会照顾人。”季白说。

      明诚看看李熏然,又看看季白,这哥俩儿眼中的神色几乎一模一样。

      他低头看看杯子里的茶,撇撇嘴,“这茶真的很苦。”

      李熏然脸色有些尴尬,季白却笑了。

      “帮我拿个大一点的杯子吧。”明诚把手里的小茶杯递给李熏然,声音依然很沙哑,眼角的皱纹依然很深,但嘴角却有了一些不同的弧度。

      李熏然拿着茶杯去厨房窸窸窣窣翻找起来。明诚一口饮尽了季白杯子里的水。

      “我相信熏然比你更靠得住。”他把杯子还给季白,季白挑眉看着他。

      李熏然拿着一个很夸张的白瓷缸子回来,上面还写着“王师今年上岸啦”,画着一个可笑的卡通版领袖的脸,那模样像极了明诚世界里大街小巷的海报与画册。

      明诚觉得讽刺,又觉得安心,七十年的时光,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而在沧海桑田中“顽固不化”的东西,像大浪淘沙一样显出真金的成色。

      李熏然往缸子里倒了大半壶茶,季白在一旁笑,李熏然不明所以,瞪了他一眼,“这杯子可是你买的。”

      明诚接过白瓷缸子,拇指划过汉字旁边的小小的中国地图,该有的,上面都有。

      他终于笑了。

      “把孟韦交给你,我很放心。”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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