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

You'll never walk alone. 陪你细水长流.

【水仙十幸/川承】八幸·家国爱恨同归处

此文可能会有微虐……

      

      古城巷子深深,猎猎风旗下,古玩店、铁匠铺、烧饼摊子,不一而足。改革的风潮尚未从沿海吹进内陆的小镇,旧时动荡年间的种种禁锢沉疴也没有死死封住镇子的活气,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短暂年岁里,它像等待被滚滚红潮席卷而去的迟暮老人,平静地守望着,不愁冷暖,亦不惮变故。

      铁匠铺后边,有一家不起眼的面馆,面香不怕巷子深,镇上的人莫不道其名。小镇并不在交通要道,鲜有外地往来之人。面馆安安静静地开着,不图多少利润,够养活孤身一人的糟老头子便罢了。面馆的老板已至耄耋之年,妻儿死于那场可言不可论的天灾,十年动乱间又与两个亲兄弟失散两处,伤感情的事也不必提,便有心无意断了往来。妻儿蒙难后,他便搬来了镇里,独自开了这家面馆。旧时候的习惯,向来节俭用度,糟糠粗面皆为良品,但招呼往来的客人,必须呈上手头上最精良的面粉,制成最浓的汤面,价钱虽不贫贱,但一碗面条汤汁诚意十足,在衣不附体食不果腹的年代,人们吃得都少,能吃上一碗这样的面,大抵是身体囊袋最大的满足。

      常有人问他,干嘛要用那么好的面粉卖给人吃,好的留给自己吃嘛,吃着棒子面就心满意足的人们,谁还在乎那一碗面的味道是粗鄙还是精细。

      要不得的,要不得的。老人总是这么说。以前有人教过我,开面馆最要讲良心,不讲良心,面馆开不长的。

      那个有人是谁呀?人们总这么问。

      教我开面馆的人呀?那可是个大人物。他是北伐战争那会儿大军阀的贴身护卫,正经打过仗的好汉呐。可惜军阀败了,世道变了,日本人打进来了,一切都乱了套,他收起了威风凛凛的军装和大披风,藏起了手上的枪,隐姓埋名开起了面馆。我们管他叫范老板,他的真名是什么,谁也不知道。那个世道,谁还用真名啊,是真名又如何?乱离人,不如太平犬哪。

      面馆老板一天一天地老去,手上的活越来越慢,嘴里的话却越来越多。镇上的人喜欢听他讲,孩子们喜欢端着饭碗讨要一碗面汤,听他说起往日的故事,干革命的,杀鬼子的,打土豪的,大炼钢铁的,他说起什么故事都津津有味,唯独到天灾,便绝口不提了。大家见他不乐意讲,就簇着他讲他喜欢的那些故事,他最喜欢的提的,就是那位范老板。他总是讲着,范老板当时怎么不苟言笑,却从不偷工减料,有时候又能冷着脸讲些笑话逗人开心。一些小年轻跟他混熟了,总爱围着问他会不会耍枪,逼得范老板急了就摊开手说“你们看看,这像是耍枪的手吗?”范老板的手修长漂亮,关节处还总有些细小的擦痕和伤口,那些小年轻便存心气他,“反正怎么看也不像是揉面擀面的手!”范老板就喜欢跟那些小年轻斗斗嘴。

      您也是那些小年轻里的一个吧?旁边吃着面的小伙子笑弯了眼问老人。

      老人便摆摆手,笑得郑重又真诚,只说。范老板是个好人哪,是好人。

      讲来讲去故事总是那些,年轻人耐不住,老要问老人,范老板去哪儿了?他参加革命了吗?他还活着吗?

      老人倒是卖起了关子。要说起参加革命啊,我得给你们讲一个他和他朋友的故事。

      那年范老板在青岛开着不起眼的面馆,就在青岛大学附近。范老板的店隐蔽在一大排郁郁葱葱的大槐树里,每年四五月份的时候满巷槐花,馨香四溢,初夏里海风吹来,面香花香就这么封在七弯八拐的小巷里,惬意得很。他自己倒是不愁生意。认真做面,客人总是有的。范老板总这么说。

      他说得对,很快生意就好起来了,不过范老板却开始发愁了。中秋前后,面馆里常常过来了三五成群的学生,刚开始还是打牙祭的男孩儿居多,后来慢慢也有那么一两个女孩儿,系着丝巾,抱着课本,跟在男孩子们身后。一九三零年代,世道乱得很,反过来说倒也自在得很。学生是最有知而无畏的一群人,范老板的面馆,鼎盛之时居然颇有老北京茶楼的风味,偶有进步学生高谈阔论,也有好些敢言之士针砭时弊。隔着三四道弯,热气腾腾的言语也传不出去,槐树的尽头只有习习海风。

      可范老板急啊!他挡不住热情似火的学生们,只好去劝老师。有一个青岛大学的年轻老师,不知姓氏,范老板以前叫他承志的,就是那些针砭时弊的老师,他虽谨慎,但大抵是信任范老板这块面馆,信得过范老板这个人,有时跟学生商量着去日资工厂办夜校、组织工人罢工的事,也就并没藏着掖着。范老板虽然只是个开面馆的,他视线却放得广,来来往往的三教九流他都看在眼里。他不放心,便偷偷拉住承志,提醒他说话小心,面馆并不安全,有好几个日资工厂也不是那么好渗透的。那老师总不以为意,说,有范老板在,我相信你们。范老板那个急的,他又没辙,跟往来的人也没法抱怨,那段时间范老板躁得很,总不爱理人,你逗他,防不着他就真火了。

      后来范老板遇上了两个年轻人过来吃面,一个叫弘志的,一个叫小楚的,两个人提起了承志老师,范老板精明,脑子能记事儿,在那儿前前后后地忙活,字字句句便都往心里听。两个人还年轻,行动在即,有一个似乎还没下决心,那个年岁的小孩子,嘴上说着是一套,真的要去卖命了,哪有不怕的哩,他便悄声问他,你说承志老师没比我们大几岁,恁的就啥也不怕呢。另一个就说,承志老师父母都献身革命了,他爸爸是同盟会的,是最早起来搞革命的,妈妈是姓共的,给孩子起名承志便是要他继承父母的遗愿,承志说他这条命迟早是要献给国家的,早一点晚一点,不过是留下多少遗憾的问题,便没什么可怕的了。说着说着俩孩子捧着碗喝着汤便不说话了。

      范老板那之后就不躁了,但也不跟人打趣了,总是那么不苟言笑的,大家私下里都说,范老板那模样看上去更像是会耍枪的人。后来承志老师再过来吃面,范老板就从来不收他的钱。范老板这人轴得很,他认定的事情,你就别想拗过他。那个文弱书生承志老师自然争不赢的。范老板说,他幼年的时候和父母失散了,被革命党人救过命,那人见他年龄小,便一路不辞辛苦把他从枣庄带到青岛,然后便跟着队伍北上打仗去了。他记得那口音十有八九是青岛人,不知道是不是他父亲。乱世里谁也认不清谁的姓名模样,他无以回报,便把承志老师当做恩人的儿子,包了他这辈子的面钱,聊表心意,给自己的良心一点安慰。承志老师读书人懂道理,坚持辞谢。范老板倒是久违地开起了玩笑。只不过一点汤汁几团白面,不如他范老板的命值钱。大家以前老损他,说范老板你可是要干大事的人,别被面馆耽误了。承志老师那时也这么说,的确,范老板的命是要留着干大事的,这汤汁白面那他就却之不恭了。

      那之后,承志老师照例常来面馆,不一定吃面,但总也来寒暄几句,范老板也乐意,有时把南来北往的一些消息透给他,有时让他防着点儿,一副瑟缩怕事的模样,有时候让他放开手脚大胆去试,一副天下情报尽在掌握的模样。那唯我独尊的嘚瑟模样,才是真实的范老板哪。可惜这世道,非谨小慎微不可谋生啊。

      老人摇摇头,白发里尽是倾尽一生愁劳而无奈的智慧。有时候,不是活得久了才有智慧,是经历得多了,智慧才从那皱纹那伤疤那心上一道道口子里长出来。若没有口子,没有伤疤,没有皱纹,便可安此一生,谁还稀罕那些所谓的智慧呢?

      不过没过多久,危机就来了。有人在面馆提起了青岛大学进步团体的事情,提到了承志的名字,范老板警觉起来,悄悄听了很久,不敢轻举妄动,过了几天,两个人悄声提起抓捕行动的事情,范老板才知道坏事了,承志老师那边动静大了。他忙拉上青岛大学的学生让他们请承志来面馆吃顿便饭,反复地跟他讲注意保护自己,不要张扬,现下得停止一切活动,避一下风头。承志不听,说行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顾不得那么多,他去负责把他们引开,不烧到学生们身上去。范老板急得不行,把他拽进里屋,跟他说革命讲的是手腕,是枪子儿,过去康梁救不了光绪满清,现在孙中山也救不了中国,你是教书的,这点历史你比我懂得多懂得透彻,没有武器,保不住自己,只会愧对父母亲人,愧对跟随你的学生。承志老师误以为范老板怕死,便跟他讲革命不能怕牺牲,谭嗣同说流血才能成功,他既承志而来,也必向死而行。范老板摆下痛快话:你们党的那些大道理对我没用,我只管做生意,有能力就保护一下该保护的人,没能力就保住自己的小命。你是老师,传道受业解惑,时代需要这样的人,会耍枪的人得护着你们,国家才有希望,才不会像军阀混战一样让国家民不聊生。

      范老板是个倔强人,偏偏碰上个更倔的教书先生。但范老板毕竟是战场杀伐之人,坚持把承志老师留在了面馆,在有最新的消息之前,绝不可以回去。他又安排巷子那头转角处铁匠铺的小丁带着隔壁大娘烙的大饼去给青岛大学送信。得知学生们都被另一位老师带领转移了,没有证据,学生们又有校方护着,安然无恙,承志老师才算松口气。

      可没想到的是,两周之后,其他人就摸着搜到了面馆。范老板家底薄,面馆一个前堂一个里屋外加楼上一个阁楼便无处可藏。搜捕队挨家挨户查过来,看来是铁了心要抓到承志不可。范老板厉害的,他早就有准备,听到风声就早早关门采购面粉,收拾好东西,毁了重要资料,抄起枪护着承志就往外逃。范老板真是干大事的人,带着个啥也不会的教书匠,自己毫发无损,还打死了好几个稽查队的人。大家说得对,那么漂亮的手,不耍枪不玩炮,那可浪费了。范老板再年轻个十岁,跟着军阀骑马开枪打天下,长袍披风猎猎作响,那模样,该有多威风啊……

      老人声音低了下去,兀自陷入了回忆,还是陷入了幻想,幻想那些他不曾参与的壮烈诗篇。

      爷爷爷爷,那后来呢?他们逃了吗?他们去哪儿了呀?有小孩打断了老人的沉默。

      后来啊,我听说范老板又回枣庄去了,他带着承志练枪,教他格斗,承志带他想加入党的外围组织,不过我猜范老板那性子大概是不同意的。后来听人说承志老师在上海开了间报馆,书报大碟,什么都卖,隔壁就是一家面馆,一边是文化人的食粮,一边是老百姓的面汤,怪是怪,倒也相得益彰。他们说那报馆似乎是党的地下联络站,我想也差不多,但范老板毕竟是有本事的人,玩得起真刀真枪的,那时候正是国民党需要的人才。他们说后来他穿着那身被枪子儿打穿孔的旧军装去配合过国民党行动队的工作,天生就是军人的模样,也不知道后来是不是被他们争取过去了,哎……

      一室的沉默……

      那之后呢?上海之后就打起仗了吧?您知道之后他们怎么样了吗?抱着孩子的父亲忧心地问,怕听到悲剧的结局,又想听到荡气回肠平安渡劫的传奇故事。可老人放下抹布,只是长叹。

      之后啊,之后我就真的不知道了。颠沛流离,遍地狼烟。范老板和承志老师,也许他们死在了淞沪会战,也许他们顺利逃到了湖南江西的农村,也许他们也都活过了这痛苦惨烈的十四年,等来胜利的号角,转眼又该倒戈相向……

      不会的!范老板是好人!一个孩子脱口而出。

      老人无奈地含笑望着他凛然的小脸。

      孩子,国民党也不都是坏人呐!不过,我想他们说得也不一定准,按范老板的性子,哪个党都不会加的,他是一个自由的爱国者。家国大义面前,所有的爱国者都只有同一个归处。范老板护着承志老师离开青岛的时候,他们大概已经走上了同一条路吧。既然如此,姓国还是姓共,穿军装还是穿葛布,又有什么不同呢?

      老先生,太平了没几年,还是慎言啊。旁边一位一直默不作声的中学老师悠悠地开口,两道浓眉齐蹙。

      老人听了这话,似是忆起了哪位故人,蓦地眼里泛起了泪光。

      好了好了,怪我老了,一天比一天啰嗦。老人晃过神来,笑眯眯地看着几个眼神依然饥渴的孩子。听完故事饿了吧,我再去给你们下几碗面去。老人回身进了里屋,一边悄悄地抹泪。

      夜里下起了急雨,噼噼啪啪砸落满地的槐花。老人梦见自己骑着马跟在范川身后,救过大帅,闯过关卡,受过重伤,炸过大桥。在上海老面馆的里屋,他端出一碗亲手下的清汤面,看着范川瘪着嘴把碗舔个精光,露出白日里那小孩子一样的微笑,末了才说,恩还是我教得好,不然你这教书先生,哪能有这么好的手艺。

      太阳升起来,照亮了老人卧室墙上一套已经泛毛虚边了却依旧笔挺的军装,军帽上的三颗子弹依然金黄锃亮,在初夏的晨光里熔熔如烈焰,蒸腾起满巷的花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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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夏末 

发布时间: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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